<p class="ql-block"> 父亲九十周岁,眼不花,耳不聋,说话掷地有声。可因重感引起心力衰竭,住进了医院。 </p><p class="ql-block"> 父亲躺在心内科单间病房的床上,闭着眼睛,面容有点憔悴。嘴里还不断的喘着粗气。二姐看到我,打了个手势,室内一片沉寂。只有在输的液体不时的冒着气泡,氧气罐颈口的湿化瓶里,时时的发出低幽的声响。父亲一阵咳嗽后,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我走到床前,握住了父亲长满老茧的双手。</p><p class="ql-block"> 工作忙的啥样。父亲看看我,脸上露出了一丝丝笑容。</p><p class="ql-block"> 今天星期日,不上班。我贴近父亲的耳边,小声说。父亲见了我,第一句话问的准是工作情况。</p><p class="ql-block"> 打两天针就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忙吧,住在你二姐的医院里也方便。</p><p class="ql-block"> 二姐是市二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家人邻居谁要是有个头疼发热,首先想到的就是二姐。</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身体硬棒,一般不和医院有来往。记得是我在读小学的一个冬天,生产队搭建地瓜炕,培育当时以地瓜为主食的地瓜苗。父亲是生产队长,二话没说,把自家积攒多年准备盖房的檩条全都用上了。还不够,就去我的堂叔家扛了两根。我的傻傻的二堂哥知道后不让借,一直找到搭炕的地方,父亲就吵了他。二堂哥就地拾起一片盖房用的蓝瓦,向父亲砸了过去。当时父亲就头破血流,被拉进了庄寨卫生院,后又转到了二姐的医院,清洗后缝合了十三针。那是父亲第一次住院,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至今,看到父亲额头上的疤痕,我的心里还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 父亲抓着我的手,手背上那一条条像蚯蚓一样曲弯的青筋,记录着父亲日积月累的付出,饱受的艰难和困苦。</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去大东北地收麦。父亲一不小心用镰刀割破了右腿,鲜血直流。他用力按住,然后脱下衬衣,用撕下来的衬衣袖子扎住了伤口。父亲直起腰,左手食指刮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右手握着镰刀看着远方。微风吹拂着金波翻滚一望无际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在摇曳中发出瑟瑟的声响。父亲说:今年是一个丰收年,蚕老一时,麦熟一响,割着割着就熟了,快割吧。父亲好像看到了自家堂屋里那一囤囤颗粒饱满的小麦,闻到了厨房地锅上一笼笼热气腾腾白馒头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我去拿便壶,想让父亲在病床上小解,可他坚持要去洗手间。我就从输液架上摘下液体,照父亲说的办。父亲最不愿麻烦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自己能自理就坚持在老家生活,他说这样也方便。</p><p class="ql-block"> 平时回家看父亲,送点小米挂面,豆腐乳胡辣汤。走进我村的西大门,就看到我父亲的背影了:骑着一辆红色的脚蹬三轮车,车厢内放着两个养鸟的笼子,还不住的和大街两旁街坊邻居打招乎。妻子说,一定是遛鸟回来了。妻子在后面扶着三轮车,我们几乎一块进了家门。</p><p class="ql-block"> 父亲年龄大了,身体倒很结实,就是脊背有点驼。走起路来,已经离不开拐杖。脚蹬三轮车就是父亲最满意的交通工具了。</p><p class="ql-block"> 刚进家门,父亲就说:不用看我。我没有事的。有事给你打电话。父亲把画眉,百灵的笼子提起,挂在了院子里那片竹林的一旁。小鸟像飞进了林子,开始了歌唱。</p><p class="ql-block"> 天冷了,给你买一件羽绒袄,试穿一下合适不,我说。</p><p class="ql-block"> 大小正好,穿上可暖和了。父亲说,你二姐去年买的棉裤还没有穿的,穿不烂,可惜了。父亲看到大包小包的,总是说还多着呢,我吃完去买就行了,门口小卖铺里啥都有,也方便。恁工作那么忙,就别跑了。</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作答,放下手中的笤帚,给父亲打开了电视机,眼睛里却有点湿润。</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卫生间出来坐在床上,认真的对我说:想法把我的小鸟送过来。</p><p class="ql-block"> 我给你带过来了,就挂在外面的阳台上。父亲转过头,看了一会,笑了,很开心。</p><p class="ql-block"> 父亲年纪大了,腰也弯了,就爱上了养鸟:一只百灵和一只画眉。在我的记忆里,那只画眉在父亲的身边也有十多年了吧。父亲喂养画眉,就像操持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样。画眉的鸟笼,饮食的瓷盆,喝水器皿每日清洁消毒。天气暖和了,隔三差五就为画眉洗一次澡。父亲说,画眉天生就非常爱干净,而且拥有一身美丽柔亮的羽毛,洗澡也是画眉最快活的时刻。画眉鸟笼的一侧有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的就是专门喂养画眉的鲜活昆虫。父亲每次拿起那个小瓶子的时候,笼里的画眉就上蹿下跳,高兴的手舞足蹈,清脆婉转的叫声在院子里荡漾。小米加鸡蛋也是百灵鸟的最爱。父亲把鸡蛋打开,只取蛋黄放到碗里,用筷子搅打均匀再把小米放入,浸泡两个小时用锅蒸熟后,晾干,喂食。</p><p class="ql-block"> 小鸟,成了父亲不可分割的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有亲戚朋友在老家吃午饭的时候,父亲两杯酒后,就会放下筷子,得意的望着挂在院内竹林旁笼中的画眉和百灵,吹起了鸟叫哨子。不一会儿,它们都亮开了歌喉。悠扬的声音,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嗓子,像是在进行音乐大赛,谁也不愿服输。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鸟儿在竹林中尽情的歌唱。</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父亲此时最高兴,最快乐,也最有成就感。</p><p class="ql-block"> 父亲高兴的叮嘱我:当教师是一个良心活,要做到问心无愧。快退休了,站好最后一班岗。</p><p class="ql-block"> 我握着那双老手,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父亲。</p><p class="ql-block"> 我的爷爷兄弟三人,排行老大,二爷二奶奶跟前没有子女,父亲就负起了儿子的责任。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二奶奶要回娘家。那时候没有车子,只能步行。二奶奶又是小脚女人,父亲想让我拉着车子去送她。我说:我还得和同学一块玩呢。父亲二话不说,脱掉脚上穿着的布鞋,朝着我的屁股使劲的打了起来。打着,嘴里还不住的质问:去不去?去不去?无奈,只好哭着,架着农用的两轮地盘车,拉着我的小脚二奶奶去了距家十多里地的娘家。二爷病逝后,父亲在每年的冬天都叫我睡在后院,给二奶奶做伴,给二奶奶暖脚。</p><p class="ql-block"> 我的小学,初中是在反帝反修,批林批孔,勤工俭学的一片欢呼声中度过的。读高中那年,我家的生活依旧艰辛。在学校每月交三元钱的生活费,家里也不是一拿就有的,可父亲从来没给我说过不字。只要上学,读书,父亲就说有钱。父亲高小毕业,当时在村队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也常常给我讲,只有刻苦读书,才有农村孩子的出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我以一点五分之差名落孙山,大学梦化作泡影。父亲说:再去复习,就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流。来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山西煤炭学院。后来的日子里,父亲说话声音洪亮了,肩扛鸟笼走起路来,更神气了。</p><p class="ql-block"> 农闲了,等出了院,我在你二姐家住一段再回家。父亲说。回家后我想把堂屋的房顶维修一下,东北墙角一个地方有一点点漏雨。把西屋和门楼拆掉,装一合铸铁大门。堂房前最少硬化六米,对着大门口的竹林砌上一个花园。院子的南半部分还种菜种花。你看今年院内那棵杏树和木瓜树都压断枝干了,油桃摘的有一大挎篮,吃不完。</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着,我不住的嗯着,点着头。</p><p class="ql-block"> 父亲心里装着家事,想着他人,在自己的思念和牵挂中,幸福的生活着。我们的父辈,看担当大于命,视责任大于天。</p><p class="ql-block"> 父亲坐躺在床上,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儿,画眉振翅高鸣,叫声变化无穷。如清澈的溪水在潺潺的流淌,又如月下古筝的弹奏,婉转绕梁。一种纯粹,原始的乐感,让人移到忘我的境界,悦耳轻松。</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在欢快的歌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