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张仕龙律师

文\张仕龙

2022年4月3日凌晨三点零八分，我敬爱的父亲闭上双眼，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八十有二。至亲永别，山呜河咽，云悲水恸。

2022年4月2日晚，正在文山家中画画的我，突然接到老家二嫂打来电话，说今天吃过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的父亲突感身体不适，大哥二哥都在外面打工，让我尽快回来处理。我内心咯噔一下，有一阵焦灼的疼痛感袭来，深感大事不妙。因为前两天我还刚做了一个梦 ：过世多年的母亲满心欢喜的拉着父亲的手离开了我们，这个怪异的梦愈发让我忐忑不安。我更理解家里面的人，如果不是病情特别严重，他们是不会轻易告诉我们这些在外奔波忙碌讨生活的人。

接到电话后，我丢下毛笔，到学校接老婆和儿子，马不停蹄的从文山赶回来，心里默念愿父亲一切平安，我回来了。但当我踏进家门，父亲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不能说话，只有不断减弱的呼吸还在断断续续。我抓着父亲的手，轻轻的喊：爸爸，我回来了。父亲两手用力的抓住我的手，缓缓睁开眼睛，环视一圈，久久端详我和杰信的脸，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有两行混浊的泪水从眼角轻轻淌出，父亲艰难的蠕动着嘴唇，想对我说什么，但又说不出，随后手和脚慢慢的松开。

父亲就这样在我的怀抱里安详的静悄悄的走了，亲人们的哭声在父亲远走的脚步声中慢慢响起，弥漫整个房间 ，泪水迷糊了我的双眼。

父亲就像鸡枞，在岁月的泥土中枯萎，衰败，然后静悄悄的消失，又像燃烧的蜡烛，燃尽了自己。但他的一生，他所付出的一切，永远在我们的记忆中延续，永存，为我们照亮前进的方向。

父亲就像云贵高原这片热土地上生活着的所有壮族父亲一样，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他热爱这片土地和自己的子女，但是他把爱藏在深深的心底，用一生的行动来践行，从不轻易用语言来表达。儿多母苦，如同所有那个时代的父亲一样，父亲养育了我们六姊妹，为了养活我们，供我们读书，总是不辞劳苦。年轻的时候，父亲总是认真经营着每一块土地，开荒能够种植玉米的荒山，一年到头在土地上摸爬打滚。年老了，他离开老家，来文山跟我一起生活，每当打雷下雨的时候，他总是念叨着老家哪块地可以播种了，哪块田有被水冲垮的危险。每次从文山回来，父亲总是不顾年迈体衰，就像领袖关心自己的百姓，又像将军体贴自己的士兵，每天都深入田间地头，查看每一块秧田，每一寸土地，每一笼稻谷。

就像所有的壮族爷们一样，父亲脾气暴烈，横蛮不讲道理，说话声音忒大，稍有不如意就骂天怼地，家里面的家禽牲口往往成为父亲脾气暴烈的牺牲品。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在天还没有亮就扛着犁耙邀着牛去犁地，在烟雾弥漫的早晨，当别人开始上山时，父亲已经犁好了一大片土地。犁地的时候，父亲总是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条，挥舞着赶牛，鞭子频繁的落在牛皮上的脆响划成一曲曲优美的乐章，在河谷中回荡。中午，因为高原的太阳特别毒辣，牛累了会在地上耍泼打滚，父亲这时候不仅会一次次将鞭子往牛屁股上招呼着，嘴里念念有词：驾！雷劈你母呢（壮语翻译过来的），驾，雷劈你母呢……。他那辱骂耕牛的洪亮声音在整个山谷久久回荡，仿佛是一曲悲壮的劳动的乐章 ，而牛在他的鞭子和诅骂声中，不得不继续迈开艰难的步伐，把那硬梆梆的土地犁的尘土飞扬，红土翻滚。一天下来，牛的脊背上全是父亲留下的一道道叠加的划痕和杰作。虽然父亲性格暴烈，总是骂天怼地，但他内心却非常善良，干净，热爱土地和子女。在我的印象中，虽然小时候因为调皮贪玩，被母亲棍棒和巴掌收拾过无数次，也被母亲骂的狗血淋头，但父亲从来不舍得打骂我们，甚至连骂人的重话都很少对我说起，他爆脾气来的时候，他情愿自己对着墙壁骂娘，也少有指着我们谩骂的。

父亲一辈子非常不容易，他拉扯六个子女长大，供三个儿子读书，两个哥哥读到初中（因为家里困难，不得不辍学），我读到大学。我从小爱好广泛，很小的时候画出来的画，老师和同学总是怀疑我是抄袭别人。因为家里面经济实在困难，无法支撑我广泛的爱好，更无法支撑我通过自己的爱好去实现梦想，所以我的人生总是身不由己的走了很多弯路。因为家里经济困难，高考过后填报志愿时我不得不报师范类学校，因为师范类学校每个月有70元的生活补贴，只要我省吃俭用，一个月家里面再给我五六十块钱的生活费我就生活得下去，这样家里的负担不重，完成学业才有保障。而那些艺术类学校不仅学费高昂，而且国家没有任何补助，以我的家庭经济是无法支撑我读那样的学校的。考入师范专科学校后，我一直努力学习，不敢有任何懈怠。第一年，我写的文章发表在一些文学刊物上，还获得学校一点点奖学金，五一劳动节放假回家，我把我的稿费、奖金和节省下来的生活费拿给父亲买化肥。一生沉默寡言的父亲，那一次难得看见他喝酒后叽叽呱呱的夸了我一晚，说我不忘本，念家顾家，这娃儿值得培养。当一个星期后我高高兴兴的返校，打开父亲给我包裹好的咸菜包时，我发现攒给他买化肥的一百二十块钱原封不动的躺在咸菜包里，而且傍边还多了二十块钱，我才反应过来，那天父亲送我出门时，嘴里总是念叨要我好好读书， 家里面的困难大人会自己克服，不用小娃操心的寓意。父亲的话不多，钱也没有多少，但他就是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表达着一个壮族父亲对自己子女深沉的爱恋。

当父亲走了以后，寨子里面的老人都安慰我们说：你父亲这样走了也是他的福气，没有受苦受累，也没有折磨你们小娃儿，你们应该感到庆幸。话虽这样说，但每每想起从此往后，再也看不见父亲的音容笑貌，听不见他无聊的时候对着寂寞的墙壁骂娘，一阵阵心痛和惭悔涌上心头。

在父亲生前没有时间多陪陪父亲，是我我作为子女最为愧疚的事情之一。小时候忙于贪玩，从来不懂得和父亲促心的交谈，读书以后每天都埋首于作业和考试，更谈不上关心父亲，工作之后总是忙于工作，更是没有多少时间陪伴老人家。以前没有做律师之前，总是认为律师时间自由，可以自己支配，但是从事律师职业以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为了客户的利益，一年到头奔波在外，连时间都不是自己的，陪伴父亲的时间就更少了。如今父亲走了，为自己没有好好陪陪父亲，感到深深的愧疚。

没有和父亲好好的交心谈过几次话，这是父亲走后让我惭愧不已的事情。我和父亲的关系就像所有的农村父子关系一样，在平时的生活中，父子关系总是冷淡，在一起的时候关系很紧张，总是大眼瞪小眼，讲起话来总大吼小叫，缺少耐心，很少有心平气和的谈论一件事情，所以在一起几乎没有进行过多少交流，如今他突然走了，才发现好后悔没有和他好好交流，好好和他说说话。

父亲走了，回顾他的一生，没有什么光辉的过往，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丰功伟绩。如果一定要说父亲的伟大，那么平凡就是父亲唯一的伟大。父亲是平凡的，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计，父亲又是伟大的，因为平凡而伟大。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一生都是我们中国传统风水学的虔诚信奉者。他一生中最念念不忘和为数不多的值得夸耀的事情就是把我奶奶葬在一块风水宝地上，按父亲的说法，奶奶所安葬的地方是一块出人才的风水宝地。但我们几个子女长大了，年纪也不断虚增，几兄弟姊妹谁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一个个都是为生活而四处奔波劳累的平凡的人，但这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动摇过父亲对奶奶的坟地是一个要出风云人物的风水宝地的信念。

父亲一生都是在省吃俭用中走过来的，即使后来我们参加工作后生活变好了，他也一直坚守艰苦朴素的本色。我们买给他的新衣服他总是舍不得穿，等他过世了， 我们翻他生前装衣服的柜子，才发现我们买给他的新衣服还在原封不动的好好摆在衣柜里。相反 ，那些旧衣服，他总是缝缝补补的换着穿着，一年到头都穿着那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在文山生活的时候，我几次收拾旧衣服旧鞋子放到小区收废品的垃圾桶里，过几天回家我发现丢弃的衣服鞋子又莫名其妙的摆在家里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经询问才得知被我丢弃的旧衣服鞋子，又被节俭惯了的父亲给偷偷的捡回来继续发挥他们的余热。后来我为了不让父亲心痛，当我丢弃家里面用不着的旧东西时，我都会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悄悄的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丢弃。

随着父亲年纪不断增长，父亲免疫力下降，身上会生出许多带状疱疹，各医院都跑了，甚至各种中草药偏方我们都试了不少，但就是没有多少效果。我们为了他的健康，不许他碰脏东西，但他总是不听。在文山跟我们生活的时候，每次出去逛街的时候总是捡些瓶瓶罐罐回来，收集得一袋就拉到收废品站换钱。我多次阻止他不许他捡废品，但他都没有收手，而是转移阵地，把捡来的废品悄悄的放到小区的楼梯脚。后来我们知道后又严肃的说他不能继续这样，否则小区物业会把我们撵出小区，不给我们住在里面，他不得已才作罢。此后他又缆上个活儿， 就是收集我们购物包裹的包装袋，每收到一个包裹都认真拆封、折叠、拴好，攒够一袋拉去收废品站卖掉。我担心他没有零花钱 ，所以才一天收集废品，于是我每个星期都给他一两百块钱零花钱，他也不客气，一直接着，也不知道钱被他花到哪里。可是等他人走了后，才发现我们给他的钱大部分还在他兜里。

父亲跟我们一起生活期间，剩菜剩饭问题经常成为我们父子俩爆发矛盾的导火索之一。我儿子和小侄姑娘都只吃头顿菜，只要是热剩菜，小娃几乎不吃。而我和媳妇如果有剩菜，一般会热二顿吃，然后就倒丢了。但父亲不一样，只要还有剩菜，不管热几顿，都舍不得丢，几次趁我们不在，热变质的剩菜吃坏了肚子，送去医院，但是身体好了又趁我们不在还是悄悄热剩菜吃。我们就说他你肚子坏去医院的钱都够你买一个月的新鲜菜来吃了，以后就不要吃剩菜了，但他就是不听，说看着你们把大碗大碗的饭菜像垃圾一样丢掉，感觉肉疼肉疼的。父亲他们那辈人是饿过肚子过来的一代人，我理解饿过肚子的老一辈人对饭菜的感情，于是我和老婆约定好以后倒剩菜剩饭的时候 ，要回避一下老人，免得他们看见肉疼。

清明时节，细雨纷飞，父亲归世，又恰逢疫情，活动受限，大事难当。以上文字暂且作为对一辈子默默为子女付出、为国家和社会作贡献的父亲的哀思 。也谨以此文敬献给那些像我父亲一样默默付出的吃过很多苦受过许多累的千千万万的父辈们。因为他们不计回报的默默付出，才有我们子女今天的幸福生活，才有今日繁荣富强之中国！

2022.4.5.清明张仕龙写于云南小罗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