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盖土坯房喝酒记

福全

在我儿时的农村，盖房子是大事也是趣事，村里无论哪户盖房子皆是堪比过年的盛会，热闹非凡。彼时的农村，房子是土坯房，若是有人家在房顶盖了瓦，那一定是发了笔小财，故意显摆显摆，勤劳致小富的年代，显摆不丢人。

老家西边的淖边有上好的胶泥，盖房子的人套个骡子车去挖几车拉回院子，在里面掺上苒，即芨草、切断的莜麦杆和莜麦麸皮，加水和好，用脱土坯的框子脱坯，灰白色的土坯块垒摞在院子里，好似孩子的积木。

盖房子要请老把式，在我们那里叫作总管。总管基本不干活，负责统筹全局。在了解了主家要盖的间数，窗户的大小，门的位置后，剩下的事情主家不能插手，全权交给总管来做，敢当总管的都有些本事，没听说过哪家为此和总管翻了脸。总管的酬劳不以钱计算，用烟酒代替，一间屋子一瓶酒一条烟，以此类推。烟酒的质量不确定，经济条件好的买好的，差的买次的，总管不挑理。

农村盖房子只需花材料钱，没有人工的挑费。谁家盖房，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喊一通，壮劳力自发集结，主家管饭就成。饭自不能敷衍，羊肉口蘑汤汤蘸莜面是标准配置，更有那讲究人家，餐餐有酒顿顿有肉，房子盖好的同时，能在村里落个好人缘好口碑。

盖房子的场景是欢乐的。大家在总管的管理下分工合作，和泥的和泥，垒墙的垒墙，抛土坯快的抛土坯块，做木工的做木工。我最爱看的就是抛土坯块，两个人配合，一个在下面晃悠着胳膊往上扔，眼瞅着土坯块就要坠落，上面接土坯的人顺势一接，转身递给垒墙的。这个活计看着简单，实则很考验技术，会干的人抛一上午不累，不会干的人抛一会腰酸背疼，手都抬不起来。

乡里乡亲一起盖房，与其说干活，不如说聊天。大家一边家长里短的说着，一边相互嘲笑着，这个说那个干活偷懒，那个说这个光会耍嘴皮子，更有促狭的小青年，非要打听新婚小伙的房中事，搞得大家一阵哄笑，说的对方红头胀脸。说归说，闹归闹，手底下的活可没人敢马虎，总管围着房子不停的转悠，让他瞅见了一顿说，谁的面子也挂不住。

出气力干活的人吃饭香，喝酒猛，25公斤大桶从县城酒厂打来的散白喝不了几天就得再去一趟。老人们讲话，做活之人喝的酒那是涨力气的家伙事，几场大汗出下来，费水不费人。

那会的老家一天吃两顿饭，盖房子的能吃三顿。早餐是搁锅面，土豆切丝白菜揪几片叶子放入锅里炝锅，自家种的麦子打的淡黄色的面条可劲下，吃饱为止。想喝酒的可以倒一杯，只一杯不许多喝，就着各种咸菜喝着。要是有那酒量不好又馋酒的，杯子里刚倒上酒杯眼尖的总管一把夺走：“一会爬高上低的，你那酒量还敢喝？摔着了算谁的？”被识破的人不敢言语，只能朝着总管的背影扮鬼脸，惹的大家嘿嘿直乐。

中午饭酒管够。不知是什么讲究，盖房子的下午活少，人们吃完饭忙一会各自归家，估计是怕耽误了帮忙人自家的活计吧。中午饭定有熬菜炒菜，熬菜固定套路，猪肉白菜豆腐按盆炖，出锅不装盘，谁吃谁来盆子里舀。炒菜一般有两三个，吃什么就看主家的院子里种的什么菜了，萝卜炒肉，芹菜炒肉，大豆瓣炒肉居多。凉菜是拍黄瓜和小葱拌豆腐，有时也有爆腌芫荽和韭菜——头天晚上用大量咸盐腌制，第二天就能吃。有的主家女人会过日子，手脚也勤快，去草滩里摘来沙葱和韭菜花，用井水一遍遍的淘干净里面夹杂的沙子，一根根择出来其间混杂的野草，小坛子腌上，是不可多得的下酒小咸菜。

忘了说了，老家盖房子都选在天气暖和的农闲时，吃饭也不用借邻居的屋子，大院子里摆上长条板凳、长条桌或圆桌，借着阳光的暖，趁着乡间的微风，喝多点也不上头。喝酒的场面是热闹的，人们自发的寻找相熟酒友凑桌，桌上有酒盆，喝的人自己用酒勺舀到杯里，酒盆没酒了，去大桶里倒。

主家不用来回劝酒，也不必张罗，陪好总管就好。做饭的女人们大多是干活人的婆娘，一家子都来了，孩子也就跟着来了。帮厨的女人，看见肉煮熟了，趁着主家不备，烫手烫手的撕下几块塞到孩子嘴里，算是额外的报酬。即使主家看见了也没事，盖房子是喜事，没人计较，她们防着的，是其他有如此动作的人，怕让人笑话，怕互相尴尬。

中午的酒喝多了总管不说，下午找地方迷瞪会，不用再干。酒量好的，清醒的，吃饱喝足，做些扫尾的活，为明天做做准备，也就散了。到了下午，自家不用开火，接着来盖房子的主家吃，中午剩下的熬菜，馒头，面条糊弄一顿。喝酒的男人们也不咋吃主食，找个阴凉的墙角，找棵遮阳的大树，搓着花生米边喝边聊。碰上爱喝酒的主家，这顿酒得喝到月上柳梢头方可作罢。

盖土坯房的重头戏是上大梁。这一天，总管要换上干净衣服，也会上手抬梁。只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表情严肃郑重，一同干活的人没人再嬉笑吵闹，尽皆如此。上了大梁，午饭的酒改成瓶装好酒，煮羊蝎子，红烧肉，各种炒菜流水般上桌，上梁要响二踢脚，饭前要放鞭炮。村子里不管帮没帮忙的，都来。干了活的，上桌子喝酒吃肉，没帮忙的，自己拿着碗盘，装些炸油饼、炸黄糕带回家吃，沾沾喜气，也给主家添添人气。这一天的下午没有活，喝酒的饭局要一直持续到晚上，大家吵着闹着，主家笑着乐着，村子里的猫狗闻着油香肉香在院外转着，整个村子都跟着沸腾起来。

土坯房建好，屋子里的土炕火墙烟道摆弄好，矮柜碗柜做好，主家再请一顿。这次来的全是干活的男人，女人孩子不来。大家喝酒也变得斯文，说是开火宴不能吵烦了灶王爷。酒酣人散，乡亲们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只待下次有人盖房，大家再欢聚。

多年过去，老家的土坯房大多坍塌，所剩无几的住着不愿意离开的老人，他们说，土坯房子有人气，住着养人，真假不知，反正这些老人好多高寿，在风霜苦寒的塞外坝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