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债难

公明

　　我爸说：养下囊子懦子，不如两脚跺死。别人家砍了黄蒿出圪针了，咱家尽砍了黄蒿出苦菜，人家还偷人抢人呢，你们这些“窝里造”，人家短自己的钱，叫你去要，你们都不敢，将来还靠你们挣钱养家呢，我看是没指望了。

这一连串的臭骂，不止一次落在我们弟兄的头上，骂的我们体无完肤、无地自容，真想钻进老鼠洞里，羞死算了。

知子莫若父。

父亲能够这么入木三分地斥责我们，绝对是没看走眼他的继承人。

　　四十年前，父亲的一个老朋友把父亲攒了半辈子的二百元借了去。到了年关，丝毫没有要还的迹象，父亲的老慢支到了数九天是要发作的，老人家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让我们去索要，我们弟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各种话来支吾，继而假装去干活，溜之大吉。

于是父亲就会感慨万端地骂出上述一番话语。

人有种，地有垅。父亲何尝不是这样，他如果在朋友面前下得了狠心，钱早就该要回来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体会到，父亲那种骂，不仅仅是骂孩子们，也是在自我检讨。

一桩桩惨痛的教训告诉我：世界上最难的事，不是开口借钱而是张嘴要账。

我刚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五十元。那年，我的一位童年小伙伴在单位门口拦住了我，他告诉我，他从内蒙回来做了点小生意赔掉了本钱，他向我开口借二百元，让他作为翻身的本钱，否则他连家也回不去了，二百块钱，可是我四个月工资的总和，我刚工作哪里攒那么多钱去，可是小伙伴作为农民第一次向我这个吃公家饭的开口，我能拒绝么？我和几个同事凑足了二百元，递给他，他也看到了我凑钱的情形，接住钱，千恩万谢地几乎是倒退着出了门，说他贩上几四轮西瓜或蔬菜，最多一个月后，就给我还钱。

　　结果是我的小伙伴从那以后就再没有露面。直至我的月工资长成八百也没见他给我还钱。

有一次我作为笑话和家人说起，我说，现在即使还给我，也就是我七天的工资，当时拿的是我四个月的工资。有个十一二岁的侄子听了就有些不平，说他要去替我讨回，我带着欣赏的表情打量了我的小侄子，觉得我们家也出圪针了，我说你要来就全部奖励给你。他二话不说领着我七岁的儿子，走到了我那个小伙伴家，等到回来，手里赫然拿着要回来的二百元票子！我说，给你了，他没好意思都拿，和我七岁的儿子每人拿了一百。据小侄子说，去的时候，那伙人正在赌博，裤兜里正好装着钱付赌资。他说我三叔让我过来要那二百块钱，我的小伙伴脸上显得不太高兴，嘟囔道：大老的国家干部，二百块钱还撵狼踏虎，我正准备给他送去。

听了小侄子的叙述，我觉得羞愧难当，觉得我激将孩子们去索债是那么的下三滥。

到了二零一几年左右吧，我的又一个好哥们把我的工资节余借了去。起初是互相信任到条子也不打，后来全社会经济膨胀，哥们大笔一挥，写下：今贷到xxx人民币若干，月息一分五，我于是感激涕零，觉得哥们对我那就是精准扶贫，就是慷慨施舍。

开始确实还了几次利息给我，渐渐，某年月日，哥们见到我，就说工程款没有回来，迟一点吧，我说，没事没事。觉得人家能欠我的钱就是给我面子，是瞧得起我。后来由于用钱紧急，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打了若干腹稿，为的是如何措辞才不至于伤了哥们的感情，然后屏住呼吸按下了哥们的手机号，可是话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我知道这是对方挂了我的电话，但我坚信人家确实是忙着更重要的事。再后来变成了：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金融危机的信息如雷贯耳，某某老板跑路了，某总跳楼了，又某总资金链断裂了，每天要听到数十条。我总是对自己说，人家入股几百万上千万的都不怕，那么大的老板就胡说我的那三万五万？

我的哥们既没有跳楼，也没有跑路，而且天天上班 或许还是领导。或许还在干工程。 偶尔在街头还会不期而遇。

　　在我还坚信哥们不会赖账的时候，觉得他一定会还给我钱的时候，我还和他处的很自然，和他偶遇或者相约到了同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还能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待到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无法给我偿还我的那点账务的时候，再见到他，反倒是我先手足无措，耳腮绯红，接着语无伦次，好像我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目光游弋，不敢拿眼睛正视我的哥们。

倒是我的哥们镇定自若，压根没打算提还钱的事，而且那表情仿佛嘲笑我明明想讨债却又不敢开口的那种透顶的虚伪，我于是就觉得自己为那点钱而耿耿于怀是多么小家子气，觉得自己在哥们发达时，慷慨解囊，哥们混背时，我就各种怀疑的势利做派，如果这个时候开口要账，那就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这样想着想着，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菜，喝的是什么酒，面对着欠我钱的人，我就像上了一次道德审判庭，最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边安慰着我的哥们，一边逃之夭夭。

　　我真后悔，不该让哥们打那根欠条，更不该让人家写什么利息一分五之类的话。如果不那么写，我丢了钱，尚且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认为全当捐资了，或者扶贫了。

现在倒好，钱也丢了，还觉得自己是冲着那一分五的利息去的。自己成了为蝇头小利而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丑角。

　　你想失去一个朋友么？那么你就给他借钱。你想失去一个朋友么？那么你就向他借钱。

不知道吃了多少类似的亏，这句鸡汤才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微信朋友圈里。

　　我觉得我对这句格言已经吃得很透了，然而当又有人向我提出借钱或者要我做担保时，我便局促不安，觉得要找到合情合理的拒绝理由是那么的如登天梯。

如果给他借钱，那么十有八九连朋友带钱都要丢掉。如果不给他借钱，朋友肯定是丢掉了，钱虽然保住了，但那种自责，再相逢时的那种尴尬，会折磨你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