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较量

张玲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关于“死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是6岁。我和要好的小朋友最后一次相见,她在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隔着一寸照片和一束小白花,我在外面。对于一个6岁的孩子,我并不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心里难过,是因为我再看不到她,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玩耍、彼此分享小零食,我心里的小秘密再也没有人听。时间久了,就只记得我有过这么一个好朋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第二次面对死亡,是13岁,姑父遇车祸一周后去世。姑父很招大家喜欢,但他的葬礼我只记得小表妹刚过百天,被一个尼龙防蝇网罩着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的样子。那时候,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30年后,姑姑因为这个有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酷似瓷娃娃般人畜无害的孩子而死于非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三次是14岁,外公离世。外公只有母亲这一个小女儿,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小女儿,爱屋及乌,外公格外疼我。虽然在我的记忆源头,他已经患了痴呆症,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但在家人的描述中,外公对我真的是好,听兄长们说,无论是因我的胡搅蛮缠、毫不讲理,还是因他们粗心大意、照顾不周,只要听见我的哭声,他们一定会受到外公的训斥,尽管有时候吹胡子瞪眼只为安慰我。母亲说我刚学会走路,有次不小心跌倒,又没怎么样,当初遭到诬陷被拉到土壕里差点挨了枪子都没有皱过眉头的外公,居然抹着止不住的眼泪,反复埋怨自己:我咋这么没用!咋这么没用呢!我咋把我娃给摔了!虽然这些我都不记得,但还是很伤心,离开的毕竟是和我有血脉联系的亲人,跟着出殡的队伍,我哭得稀里哗啦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接着离开的居然是大舅,在我18岁那年。外公过三年的时候,大舅确诊脑瘤,卧床半年后就去世了。有一次,母亲看过他要回家,跟他打招呼,他忽然问:天黑了你还要走?而当时却是大中午。母亲立刻意识到大舅的肿瘤发展到压迫视神经导致失明了。但是是什么时候,再怎么问,他都不说。在发病初期的症状主要是头疼,到后来肿瘤长大,疼痛应该是日益剧增,但我从来没有见到大舅呻吟过,最多,能看到他的两腮因为紧咬牙关而鼓得硬邦邦的。大舅走的时候57岁。他的坚强让我因无能为力而心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19岁那年寒假在家,一天早上睡回笼觉,突然梦见爷爷头戴布帽,穿着黑色对襟夹衣长裤,绑腿缠得整整齐齐,白色袜子,黑色圆口布鞋,拄着拐杖非常精神地向着我走来,还是年青时的模样,实际上当时他已经八十多岁。我倏然惊醒,一个多小时后,接到老家报丧的消息。记忆中和爷爷并没有很深的感情,没想到他去世前专门托梦给我,想必爷爷在心里还是爱我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22岁的时候,才58岁的二舅突发心梗而离世。二舅常年在外地工作,他去世的消息,家里一直瞒着外婆,怕被怀疑,我们都没有赶去参加葬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年,大舅妈患淋巴癌,住院两三天,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人就走了。她的告别仪式上从头到尾我感觉都是懵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三年,最爱的外婆在我坐月子的时候走了。大家也是瞒着我,但阴差阳错被我当天就知道了。五天后,我出月子,父亲和我商量,等母亲给外婆过完头七回来了再接我回家。我心急等不得。回到家安顿好孩子,我打开外婆的房门。床上散堆着被子衣物,用来包裹外婆寿衣的包袱打开着,空无一物。枕头旁放着一件从前襟到领口剪开的秋衣,告诉我当晚是如何地慌乱场面。我把秋衣紧紧贴在脸上,上面还有外婆那熟悉的气息,我贪婪地猛烈呼吸,以至于几乎缺氧窒息。我没有见到外婆的遗体,我抱着外婆的内衣,躺在她的床上,盖上她的被子,就像缩进了她的怀里,与她最后一次紧紧拥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天前,外婆给我说:我先回去,等你回来熬娘家。可是我回来了,她却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百天的时候我和母亲一同去祭奠,一进村,遇到和外婆的同辈的奶奶,她看到我红肿的双眼,拍拍我的肩说,看我娃恓惶的。我“哇”一嗓子从村头哭到家里,再哭到坟前,谁都劝不住。多年以后,忽然有一天非常想念外婆,一个人偷偷跑回来在她的坟前哭啊哭,无法自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外婆的去世,让我理解了“死亡”意味着什么,理解了再也不见是怎样再也见不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之后,亲人与同事、年轻与年老的,认识不认识的,自然衰老的、因病提前离世的、遭遇意外的,还有新闻里报道的陌生人事故伤亡的,我一次又一次地与“死亡”相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次又一次地与它和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与“死亡”的每一次的和解,都让我的心变得更加柔软一分,泪点更加降低一分,对聚散离合生死分别更加感性一分,我对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人间烟火油盐酱醋的生活,以及每一个具有灵性的生命的热爱也多一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我却忽略了我的至亲不止是已经离开的,忽略了还没有离开的至亲只是暂时没有离开。因为父亲就是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时候,用“死亡”这种形式与我们告别后而不再相见。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十几分钟后赶到医院,父亲已经停止了心跳。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十来秒的电话隔着生与死,一段十来分钟的路程隔着阴和阳。我握着他的手,柔软却没有温度,我能够触摸到他,却唤不醒他;我还能抱住他,却留不住他;他明明在我眼前,但他却真的已经离开。那一刻,我还是我,他却已经不是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次我和“死亡”结下了死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拒绝与它和解,心里对它充满了仇恨,但是,我对它又毫无办法。因为我发现,每次想起父亲,想起已经离开的那些至亲,除了悲恸和泪水,而且越是愤恨泪水越多,仅此而已,我竟然不知道怎么与它交手,它也并不会因为我的仇恨把父亲和其他人送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这个无影无形的仇家,让我的憎恨里越来越多了惧怕。我怕它在某个我没提防的时候,偷袭了我剩余的至亲。我在明它在暗,它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毫无踪影。我隐约觉得每一次与它直面相对,似乎中间都隔着一道玻璃屏障,它在屏之内从容地带走我的亲人,看都不看我一眼,任屏之外,是如何撕心裂肺、肝胆俱裂,且手足无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二舅妈离开后的某一天,我忽然醒悟,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屏障,其实就是我的那些离去的至亲们。他们伸开双臂,用坚实的胸膛把我挡在身后,把我和“死亡”隔开,他们从我的生命中途止步,也是竭尽所能陪我走了最长的距离。他们的离开,并非真正的死亡,而是被“死亡”带出了时间。我之前所谓的“面对”,其实只是“遇见”,等到立于我前的亲人们都被带走以后,我才会和“死亡”真正面对,直接交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到那个时候,我还会怕吗?我有勇气和它相搏吗?我搏得过它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曾经对孩子说:万一哪天我意外了,你看我身上哪些零件还能用,赶紧拿来给需要的人用了,没用的一烧,骨灰嘛,就撒了,以后你到哪我就在哪,不用每年往一个固定的地方跑,那么麻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时,我和“死亡”其实并不熟,而今,逐渐认识了它的面目,我还会那么说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许我还会怕,但我没有退路,因为我的身后还有一众亲人,我必须像我的先辈一样,决然把背影留给他们;或许我会暂时获胜,但最终还是会败北,区别只在于我与它的博弈以惨烈告终还是被它轻易击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对“死亡”的惧怕,更多的是怕它偷袭我的至亲。若要我去直面,应该是有勇气的,因为我和它结下的死仇并没有化解,如果真的能够招招有应拳拳到肉,我宁愿赤膊上阵短兵相接,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即使被它一招致命,也算放下了所有的过往。虽然还没有人强大到可以永远与“死亡”抗衡,但虽败犹荣。那时候,“死亡”之于我,是否又增加了牵挂和不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近忽然总想着关于“死亡”的话题,还没等到文章收笔,东航空难的消息铺天盖地,强势霸屏。“死亡”再一次狞笑着出现,星星点水般,掠走了一百多条生命,给一百多个家庭留下暗无天日的痛和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惧怕陡增,慌忙回想每一位亲人的面容,想把他们刻在心里,我怕哪一天充溢着想念却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一位位至亲以离开为代价,让我对“死亡”从遇见,到认识,到仇恨,到惧怕,到接纳,更让我真正明白了亲人的死亡并非永诀,遗忘才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的确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可是,如果不谈“死亡”,怎么能理解“活着”,如果绕过了“死亡”,“活着”的意义何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既然该来的终究会来,那就让它来吧。来与不来,在它;见与不见,在我,也在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