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柳古村半斜阳

齐襄儿

桃柳古村半斜阳 孙晓芳 月宝山村的北面，有一座金家山。相传，明朝末年，金家山脚下的山谷里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这群人为了躲避兵燹，结伴南下，见金家山一带沟深林密，山峰相连，泉水充沛，土地肥沃，就此停下迁徙的脚步，定居于此。他们依着山脚，结庐而居，组成了一个二十多户的杂姓村落，并依金家山山名，取名为金家村。这二十几户人家，逃难到此，茅棚为舍，粗布作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间没有太大的贫富差距。男子耕田狩猎，女子纺绩织布，金家村人过着“女汲涧中水，男采山上薪”的平静乡野生活。 有一年，村里一户姓周的人家从山外请来一批工匠，在金家山南麓盖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徽派四合院。周家的四合院，结构方正，布局紧凑，门楼朱红，花窗镂空，天井敞亮，很有气势；青砖、黛瓦、粉璧、马头墙、石雕、木雕、砖雕等，也都极其讲究。这样一座精致典雅的徽派四合院，隐于山下的丛林中，让村人惊羡不已，叹为观止。 四合院彰显着周家富贵的同时，也引来村人的各种猜测和疑惑：周仁厚怎么就一夜暴富了？建一座如此富丽堂皇的四合院，得耗费不少金银，可逃荒时，周仁厚一家三口衣衫褴褛，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的，不曾看见周家带着金银珠宝赶路呀？周仁厚哪来这么多钱财呢？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村人都暗自认为，周家一定是得了一笔横财。 史书记载，自汉唐起，月宝山一带就是佛教盛行的所在。以金家山上的金山寺为中心，西边有寨木山的罗汉寺，北山的瑜灵寺；东边有雅谷山主峰的月掌寺和雅谷山西峰的弥陀寺。这五大禅寺，晨钟暮鼓，香火缭绕，彼此遥望，成为月宝山一带信众的朝奉圣地。信众虔心礼佛，络绎不绝；僧侣青灯黄卷，普渡众生。僧侣和信众在月宝山一带营造出一种浓厚的佛教文化氛围。 周仁厚信佛，一直是金山寺的虔诚香客。自从盖起高门大院后，他去金山寺礼佛的次数变得更勤，心态也更为虔诚。村民们想，难道是佛主赐福，让周家洪福齐天？ 金家村是个杂姓村子，不同宗，不同族，都是结伴南下逃难人。来到金家山脚下，觉得此地养人，他们从此安下心来，作了长居的打算。周仁厚同村民一样，也厌倦了逃命奔波的日子，把金家山视为最后的归宿。 周仁厚出资，村民出力，金家村人开始了最原始的耕种协作，组成了最为朴素的农耕结社。金家村人，在周仁厚的引导下，取法天道自然，顺应山脉走势，开凿出一条通往山外的羊肠石道。金家村人，在金家山周围的岗坡上，大造古汉梯田，开出来的梯田平均分配，种植玉米高粱。为了引泉灌溉山冲水田，周仁厚带着村民，凿出了一条长长的引溪水槽，村人称之为“三级天溪”。 一条羊肠石道，盘活了一个村。金家村外出石道凿通后，村里的山果药材、五谷杂粮、棉花布匹、蚕丝兽皮、木器、竹器、桐油伞等等，源源不断地销往山外的王集老街、丰谷老街、何集老街、下洋老街，还有长滩古镇、旧口古镇。 金家山一带有野生的蟠桃，周仁厚带着村民，把野生桃树加以培育种植，在村子周围遍植桃树，还逐年拓宽种的植范围。一年又一年，金家山野生蟠桃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每到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时，漫野桃花飞红，黄鸟借风飞翔，金家村一瞬间变成了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到了初夏时节，山外的贩夫络绎不绝地走进山来，骡欢马叫，把金家村的蟠桃抢购一空。 村人知道，周仁厚有一笔神秘的钱财，也正是他的这笔神秘的钱财，帮助金家村人摆脱了逃荒的苦难，在山林间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周仁厚深知此训，于是从山外请来塾师，在自己的四合院里开设义塾，凡村里的孩童都可免费人塾开蒙。 金家村的二十几户人家渐渐富足起来，开始仿照周仁厚的院落，雨后春笋般纷纷建起各自的徽派院落。无论谁家盖屋，也不管盖的院落大小，周仁厚都要一视同仁地送一笔钱，以示恭贺，这笔钱被周仁厚称之为“上梁礼”。 竹隐马头墙，古村半斜阳。水田白鹭飞，村姑纺绩忙。金家村呈现出不是桃源胜似桃源的田园风光。 每逢隆冬闲暇，三五村民围炉煮酒，总会不经意地提起周仁厚，说起他的仁义厚道和扶困济贫，可他们心里一直藏着一份疑惑，周仁厚何以有那么多的金银？ 当年一起南逃时，周仁厚带着一个儿子，叫周德。周德出生时先天不足，双眼失明。周德年近四十，依然未娶，一直是周仁厚夫妻的一块心病。 周仁厚的妻子临终时，紧紧拉着周仁厚的手，流泪叮嘱：德儿命苦，已近不惑，尚未娶妻；俗话说，四十不娶难再娶，德儿这辈子只能当鳏夫了，你要给德儿留点活命钱呀…… 有一年寒冬，大雪漫天飞舞，四野银白，金家村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因大雪封门，家家闭门不出，围炉取暖。 一天深夜，周德拿着竹竿在积雪没膝的村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金山寺探行。 一声狗吠打破了山夜的沉寂，接着传来群狗此起彼伏的呼应。群狗狂吠，必有异事。村民们纷纷打开门窗察看起来，只见周德探着竹竿，孤独地在雪花飞舞的冬夜里走着。 周德深夜出门，一定是家里出了大事。村民们赶紧出来，把周德就近引入一户人家询问。周德哽咽着说，家父已逝，我去金山寺请僧人为家父做法事。村人们一听周仁厚去逝，一个个睁大眼睛，惊讶不已。这时人群中有人悲声地对周德说：大雪封山，我们明眼人上山都难，何况你？我们怎能忍心让你上山？此人说完，就带着两个壮年朝金山寺奔去。 料理周仁厚的后事时，村人在他的枕下发现一张字条：天命难违，心有预兆，阎王爷昨夜来仙，我要先行去了……来金家村后，我与人为善，不与邻争，神人共鉴……我上不愧天，下不怍地，本可了然无挂地离开人世，只是家中瞽儿百般难舍……我死后，日后瞽儿若遇难处，恳请各位村人友善待之…… 善人就是善己。村人顿时明白了周仁厚的良苦用心。周仁厚多年行善，为的是村人日后能记住他的善，并能日后善待他的瞽儿周德。 周德居家守孝三年后，突然不见了。村人四处寻找，终不见周德的踪影。 黄髫之时，舒贵在周仁厚家的义塾里读书。一天，塾师对东家周仁厚说，义塾里的乡童中，唯舒贵天资聪颖，出类拔萃，吟诵有韵，过目不忘，实是难得的读书苗子；此乡童，出口成章，下笔成文，颇有咏鹅之才，日后准能走出金家山。 周仁厚十分怜爱舒贵，对此小儿也是青睐有加。舒贵有读书天份，且精明进趋，让周仁贵透过层峦叠嶂的丛林浓翠，看到了一束金灿灿的光亮。金家村人是逃乱人，深知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之苦，苦尽甘来，将来此地果真能出个秀才举人之类，必是金家村人的荣光。周仁厚让塾师善待舒贵这棵乡野幼苗，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做个体恤民情的好官。 辛勤笔砚书作伴，枯守青灯闻鸡鸣。多年后，舒贵走出山谷，在荆州衙门任职，成为金家村人的荣耀。 岁月流逝，斗转星移。周德失踪多年，一直是金家村人心中的一件憾事，他们深愧周仁厚的临终嘱托。村中老人们嘱咐自己的后人，无论去往何处，定要留意那些占卜算卦的角落，打听周德的下落，用心找一找他。金家村的手艺人出山揽活，无论远近，每到一处，只要一落脚，他们就会向当地人打听周德。 受过周家义塾之恩的舒贵，取得功名后，心里也一直记着村中老人的嘱托。舒贵曾在好几个地方任职，每到一处，下车伊始，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占卜打卦者聚集的街巷察访。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舒贵已届不惑之年，他屈指一算，周德若是还在人世，也应到了古稀之年。 这天，舒贵走出衙门，沿着一条街道闲逛时，听见一大户人家的门前有喧嚷声。原来是几个豪门家丁正驱赶推攘着一个步履蹒跚的白发算命老人。舒贵趋步上前，阻止了家丁对老人的施暴，继而把老人牵到一旁说，老人家，这里是一门大户，你坐他家门前，必若他们嫌弃……舒贵接着仔细打量老人，左看右看，不像是记忆中的周德。于是问老者，有没有碰见过一个叫周德的算命先生。老人摇了摇头，说自己是荆州郊野之人，不认识周德。 有一年初秋，舒贵离开荆州前往夷陵赴任新职，途经当阳时，他停下马来，想顺道去玉泉寺拜一拜关陵。走上山来，舒贵见玉泉铁塔边依次坐着一排算命先生。舒贵一个个仔细察看，见有位老者有点面熟，他的眉眼脸型、身材轮廓，越看越像自己儿时记忆中的周德。 舒贵心生惊讶，顿时周身血涌，差点冒昧地喊出“德叔”二字来。 几个随从发现主人舒贵一直盯着个算命瞎子看，且眼闪泪光，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舒贵在老者面前慢慢蹲下来，急切地问老者：先生可是金家村人，姓周名德？ 多年来游历江湖，四处奔波，突然被人问起名姓，老者惊讶地反问道：眼前贵人何以知晓草民的名姓？ 舒贵一把握住老者的手，有点哽咽地说，德叔，我是金家村的，我终于找到你了；好多年了，德叔，金家村人一直在找你呀，苍天有眼，总算找到你了；德叔，我马上送你回金家村去，村人一直记挂着你…… 听到金家村三个字，老人突然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地说，是呀，金家村，金家村，我常想金家村……你是金家村谁家的孩子？ 舒贵说，德叔，我在你家义塾开过蒙，叫舒贵，还记得吗？ 周德点点头说，记得，写得，当年塾师对家父多次提起你，说你聪慧过人，定能走出金家山求得功名……说着，老人伸手仔细摸索舒贵的衣衫，摸了一阵，高兴地说，学而优则仕，舒贵，你做官了…… 天黑时，舒贵陪周德来到玉泉山东簏的住处，一家民宅后面接出的一间披房，低矮无窗，陈设简陋，一张木床，一盘土灶。 这夜，舒贵和周德青灯对坐，促膝长谈，剪烛西窗，直至鸡鸣。周德把当年独自外出的原因，以及这些年的经历，一一道来。 周仁厚临终时对周德说，我要走了，家中那些钱财早已散尽，再无半文余钱，留财就是给你留祸，日后你要自食其力，切莫不劳而获…… 家中无钱，又不想靠村民接济度日，周德在一个春日的深夜，一路探着竹竿离开了金家村。 周德七走八转，一路乞讨，不知不觉摸到了汉江边的沙洋。周德想占卜打卦来谋生，可是又没学过。他时常去算卦的地方，悄悄坐在一旁偷听偷学。久而久之，天性通神的周德，也悄悄给人算起命来。占卜打卦这一行，有许多秘诀是难以偷学的，无高人指点很难真正入行。为了生计，周德只得拜师。师傅也姓周，是个善人，白天算卦，晚上给周德授学，把他的看家本领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周德。 在沙洋呆了几年，周德随师傅到了潜江，再到荆州。周德和师傅都是无家室牵挂之人，他们如同两片落叶，随风而行；又如两叶轻舟，随波飘摇。再后来，两人离开了荆州，风雨坎坷，结伴来到当阳玉泉寺。 师傅病故后，把多年的积蓄留给了周德。周德早出晚归，在玉泉寺周边给人算命，因命相算得十分灵验，一传十，十传百，周德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 周德平日里节俭朴素，挣钱不花钱，日积月累，渐渐积蓄了一大笔钱。 周德从床下抽出一口箱子，对舒贵说，这只是些散金碎银，我积蓄的大部份存在了山下的钱庄里。 舒贵对周德说，这是你一辈子的积蓄，是一大笔钱，足够你颐养天年了，在外飘泊多年，落叶归根，回金家村吧。我把你先送回金家村，然后再往夷陵赴任。 周德说，我老了，不回去了，何处黄土不埋人？我要留在这里陪我的师傅。舒贵，你把我多年的积蓄带回金家村去，一部分送给村里的老弱孤寡，一部分作为义塾的支出，让义塾再教出几个像你这样的读书人。 舒贵劝说无果，只得听从周德的安排。 舒贵打小就听村人议论，周家是一夜暴富的，可至今无人知晓周家当年暴富的真正原因。长大后，舒贵和村人一样，对周家凭空发迹心里一直充满好奇。周德已古稀之年，日后见到周德的机会很难再有，舒贵很想问周德，以解开村人心中的疑惑，可开不了这个口。 周德赠予金家村的钱财，是一笔巨款，整整四箱金银。舒贵和随从即将上马离开时，周德突然喊道，舒贵留步，我还有些话要托你转告给村人。 舒贵把周德牵到一边，说，德叔，有什么话你请说，我一定转告村人。 周德说，村里人一直疑惑，同是逃难人来到了金家山脚下，又都是白手起家，以田亩为生，别无进项，我家何以有钱突然一夜之间盖起了一座四合院？家父也知道村人心中有各种猜测，至死都没有向村人解释我家一夜发迹的原因。 舒贵说，就算你家得了横财，可你父亲是个不惜财不守财的人，把横财全都用在了村人身上，到头来，半文钱都没留给你。如今，你父亲一样，你也是个不惜财不吝财的人，把你一生的积蓄用来周济村人，你们是周家的两代善人。 周德说，你回去告诉村人，家父当年的确得了一笔横财。 舒贵惊道，原来村人的猜测没错？ 周德点点头，是的，家父无意告诉村人，至死不言此事。 舒贵急切地问道，能说说这笔横财何以得到的么？ 周德说，我们这群逃难人初到金家山脚下时，为了抢占风水地势搭棚结庐，家家户户纷纷开始争抢地盘。家父是个读书人，与人为善，不与邻争，等村人抢完了，他才开始寻找一家三口能安身立命的宅基地。西寻东找，找了一个荒僻的山脚，决定就此搭建草棚。挖坑立柱时，家父挖出了四大坛银元宝和一小坛金锭。家父说，元宝非吾有，散尽济吾乡。济宗党，广束脩，救荒歉，助义举，一直是他多年的为人之本。金家村二十几户人家盖房，他都送上一份“上梁礼”，也包括你家…… 舒贵说，的确如此，那份上梁礼很厚重。是何人把这么大一笔财宝藏于金家山下的野谷里呢？ 周德说，当年家父也有疑问，也百思不得其解。为此思考多年，家父猜测：也许是强人劫财藏宝于此，后来强人被他人所灭；要么是金家村以前曾有大户在此居住，藏宝于院落，后因战乱而家破人亡；可家父细察了村子周围，没找到残墙瓦砾的旧迹。家父后来推测，这一大笔银元宝和金锭，非普通人家所能积蓄，有可能是某个商贾之家或官宦之家为躲避战乱，迫不得已藏宝于此，后来家遇不测…… 舒贵把周德的丰厚积蓄送回金家村，交给金家村人集体保管，作为善金，周济村中贫寒，然后策马扬鞭，赶往夷陵赴任新职。 过了两年，金家村人商议，派几个壮年去玉泉寺接周德回乡。 几个壮年出山时，金家村的老人们一再叮嘱说，我们没有照顾好周德，愧对周仁厚的临终嘱托，周德半生飘荡，一生孤苦，如今已届风烛残年，是他叶落归根的时候了，他若不回，你们抬也要把他抬回来。 几个壮年来到玉泉寺，四下找遍，也没找到周德，就向其他的算命先生打听周德的下落。 这天恰巧遇到一个和周德结伴算命多年的老人说，他对几个壮年说，你们来迟了，周德已去逝两年，他的后事是我打理的，就葬在他师傅的墓旁。 老人揉了揉枯井似的双眼，接着说，前年，周德遇见了一个叫舒贵的乡党，是个做官人，俩人相见后，周德就托这个乡党把他的积蓄全都运回了家，了却了周德多年的心愿；尘缘已了，周德就了无牵挂地陪他师傅去了…… 作者：屈家岭管理区宣传统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