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那一盏盞游动的灯火

水乡墨韵

井下,那一盏盞游动的灯火<br> 李子喜<br> 矿灯是煤矿工人的眼睛,在矿工眼中,那个黑蓄电池就像是潘德拉盒子,打开灯按钮,光束在黝黑的井巷中恣意窥蹿,在那数百米井下,矿灯如游动的灯火,在漆黑的巷道和掌子面跳跃游动,演绎出很多凄美的故事。因此,很多诗人都用华丽语句赞美矿灯。 一<br> 在我的人生故事中,五年井下经历如蚕丝缠在脑干上择之不去。1978年春,我从农村放下锄头走进煤矿成为矿工。在接受3天安全知识培训后,安全科长老雷领我们下井实习,换上崭新的工作服,领上矿灯,沿副井“下山”行进,后又从深邃的平巷中感受到黑暗与静谧,井下的黑与地面上的夜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如果用墨来表示的话,那井下是浓墨,而地面夜色只是很淡的墨罢了。我用矿灯照着巷道的路,看到巷道林立的水泥棚,上下棚腿间塞满不同形状的石块,棚梁间隙露出平整顶板,段层破碎处则呲牙咧嘴,有时还会掉下石块,伴随着淋水,巷道就有了泥泞。来到掌子面,薄薄的煤层斜嵌在石头间,采后的掌子面半米高,顶板斑驳或平整,用一些木柱或铁支柱支撑着,爬进后,身子紧贴地板,腰后面的矿灯蓄电池经常碰顶板,在掌子面上前行,只有手爬脚蹬,在地面上直立行走惯了,这样爬行还真的不习惯。加上输煤溜子运转的喧嚣,采煤炮声和顶板塌陷声,给我增添了恐惧之感。紧张恍惚时感到这采煤面就是张着大嘴的老虎,矿灯照去它(黑暗)就退缩,于是,我抓紧矿灯的电缆,仿佛这就是一根救命稻草。<br> 在井下这部厚重的词典中,矿灯与矿工是不可分离的,矿灯为煤矿工人贴上流动的标签,而矿工又给矿灯赠予了运动的生命。随后,新工人分配岗位,因个子高不适应采煤,我被分到掘进工区当掘进工,并领到一枚木质的灯牌,有了自己的矿灯。从此,那盏矿灯成了我的“兄弟”,与我如影随形,成为我的眼睛,为在井下工作点亮一束烛光。很多次的梦中,在几百米深井下,重温着曾经的工序,一些熟悉的面孔如幻灯般隐约显现。在那个日子里,我先后当过工人、掘进班长,千米井下,我们在粉尘和硝烟弥漫中,淋水与顶板随时脱落,各种危险虎视眈眈,但我与同伴们用力量和汗水开掘出巷道,矸石上曾沾染过鲜红的血液。在那岁月里,那盏矿灯是我最好的伙伴,它不仅让我洞察井下的工作环境,还为我提神壮胆。 二<br> 矿工的意志与石头一样坚强,在掘进迎头,经常会遇到一种坚硬的“火成岩”,它的坚韧度应当在石材中首屈一指。这种岩浆形成的石头,让我的矿工兄弟们尝尽苦头,当时,矿井中的掘进是风钻打眼,钻头在火成岩上撞击转动,炮眼飞溅着火星,一个钻头打几公分就磨平锋钢,只得重换钻头,就是凭着这样的毅力,我们在千米井下,开掘出阡陌纵横的巷道,为采煤工开掘出一个个工作面。艰苦的工作环境塑就了矿工“特别能战斗”品质,记得有一年,我们在井下西平巷半煤岩作业时,一米多深的炮眼,炮放完后,发现迎头变成了全煤,我暗自高兴,立即吩咐班里的矿友,让学武几个工友负责矿车,打眼、放炮、扒装机等工作我一人承担,那个班出产煤炭近30车,进尺达到6.37米。在升井的路上,我们浑身筋疲力尽,汗水浸透了衣服,被副井冷飕飕的凉风一吹,浑身寒噤噤地,但我们的心里很热乎,因为我们创了建矿班掘进进度最高记录。<br>井下地质经常变化,今天是松疏的页岩,爆破声响过或就变成坚硬的石质。与上次施工相比,在三行西大巷迎头掘进时,就没有好的运气。进尺到了几千米后,突然出现了断层,断层为火成岩,进去几米后,顶板淋水加大,整个掘进面如中雨。爆破后,迎头的右上角出现拳头大的洞,地下水如泉涌喷射而出,在场人员如在暴雨中施工。衣服一会就湿透了,水靴一会就灌满了水,加上井下温度低,寒冷袭来,每个人都如置冰窟。虽然手中不停地忙碌,但还是手指僵硬,身子直打哆嗦。看到工友们狼狈的样子,他们的身子比进尺重要,我果断地做了决定,上井!此后,迎头人员虽全部配发雨衣雨裤,但在向高处打炮眼时,既然袖口用炮线扎紧,淋水还是从袖口流进来,湿了衣服。在四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在淋雨中承受着湿漉漉的侵蚀,在爆破声里品味寒冷,在雨幕中看矿灯的朦胧清丽,但是,我和矿友付出难以承载的血与汗水。后来,巷道设计变更,掘进方向调整,但断层痛楚却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三<br> 煤矿的东南角有一座很高的矸石山,山上每一块矸石都是矿工用汗水浸泡过的。虽然它默默无闻,任凭风吹日晒,不为人们所关注,但它却是矿工心中的骄傲,这是一座无字的丰碑,它集藏着矿工们很多艰辛带血的故事。在那段日子里,很多熟悉的面孔几小时前还与之谈笑风生,倏然就有不幸消息传来,真的让人始料不及。我有个同宿舍的工友崔学敏,也在掘进工区干班长,在打“下山”掘进巷道时,为节省时间,他与某工友商定连炮后找个近距离“壁子”藏身,然后以晃灯为信号,工友通电爆破。试了几天感觉是节省时间,但最后一次,连炮线后,走路躲避时身子摇晃,头上的矿灯也晃,工友认为可以通电,炮声一响,崔在爆炸声中飞起,一条大腿蹦出很远,身体在躺在血泊之中,远处的工友听到“哎呀”,就没了声息…… 在很多年后,我的脑海里经常出现多个叠加的画面,那个白净微笑的面庞、高个子帅气的同室工友,他的父亲老年丧子悲痛场景记忆犹新,还有那位矿嫂挺着肚子惊恐发呆样子等等。假如不是矿灯摇晃酿成了悲剧,我想,未等出世就失去父爱崔的儿子,也到了婚娶的年龄,崔也和我一样,牵着孙子柔嫩的小手,在晚霞阳光里享受着天伦的滋润。<br> 在煤矿工人眼里,瓦斯无影无形,潜在的危险随时会爆发。那年的秋天,回家秋收的工友们相继回矿,在那段时间里,宿舍与餐厅里见面都是谈论农村分地后的感慨。有天晚饭时分,那场震惊山东大地的瓦斯爆炸事故向矿山逼近。记得那天吃晚饭时,财务科长老邢找到食堂餐厅(当时我在矿财务工作),吩咐说:“你快拿张转账支票盖章后,送到调度室,快。”这时就看到井口有些人很匆忙地下井,矿上唯一的救护车也开到井口旁。接着很多人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还不知情况的人猜测,这次事故一定不小,后来在安全科的老何告诉我,井下发生瓦斯爆炸。随后,车队的几辆卡车也开到井口附近,以备不测。除组织的抢救骨干深入井下,在井口边,很多矿工闻讯赶来,其中还有一部分家属,从他们惊恐的目光中,我读到了很多无奈与关切。一个多小时后,井口陆续有担架上来,我急忙挤到前面,从工友手里接过担架向救护车上抬。后来,附近矿、矿务局的救援队及车辆纷纷赶到,并加入井下救援中。那次事故,有8名工友悄然走向了天堂,其中有个工友是老乡,从小由年迈的爷爷抚养,其丧孙之痛,可想而知。 四<br> 2010年秋,我离开煤矿已经二十多年,很多时候,在梦里仍经常与工友在一起,有时会幻化出奇怪的梦境,井下工作的场景多次出现。这年国庆节后,经常低烧,咳嗽不止,CT片中显示肺纤维化,肺叶上有很多斑点,住院治疗近两个月后,仍有不适症状。想到自己曾有五年掘进工的经历,就给煤矿上的工友老徐打了个电话,问啥时矿上查体我顺便做个胸片,鉴定有没有矽肺。大约在2011年5月份,老徐约我到矿上去检查。拍片、抽血等检查完后,我去曾经住过的西山宿舍,那里已物是人非,宿舍已很破旧。我住过的房间,据说室友崔工亡后,出过很多古怪的事,逐渐没人敢住,就成了后勤仓库,放一些床、床垫、扫帚等。在西山的大门口,很多人已经不认识,只有几个似曾相识的老工友在院墙的阳光里晒太阳,一些年轻工人匆匆地走出或走进宿舍,看到他们茫然的样子,绝不会知道我与他们在一条巷道里工作过,甚至他们每天走过的巷道是我们那一代工人用血汗开掘的。中午吃饭时,几个早期熟悉的工友在一起,说起企业改制及以前工友们的情况,某某是一期,谁谁几个人是二期矽肺等等,他们提到的那些人都是我同时期的掘进班长。我知道,以前那些老工友或有的早已不在人世,还有的背负着沉重的职业病包袱,艰难地抽动着僵硬的肺叶,甚至颇为痛苦地苟活在某个繁华都市的角落里。几个月后,我就收到了自己疑似矽肺的报告。2012年春天,我慕名多次去省职业病防治研究院检查,最终确诊为矽肺病。拿到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当时的工作环境和现在的症状,得了职业病也是意料之中。<br> 在不久前,我去定点职业病医院复查,与那位资深职业病主任交谈,曹大夫对当前的农民工职业病情况十分担忧,很多农民矿工到医院寻求维护自身权益的证据,而有些私营矿主却要求医院尽量不给农民工提供证明,减少农民工对职业病的知情权。她说:“以前在职业病防治方面企业都会积极配合,矿工患职业病,都能得到妥善治疗。近些年,煤矿与矿工特别是农民工因患职业病经常出现矛盾纠纷,企业推诿不管,农民工维权很难、很无奈。”最后,那位美女主任拿出一份国务院等部委关于职业病防治的通知打印稿说:“昨晚在网上看到这条消息,我感到很兴奋,这对职业病放宽药物治疗及农民工维权有了希望,医生很希望弱势的农民工别为自己的病到处求诉,希望他们得到社会的重视,更希望职业病防治有个良好的环境。”听了曹大夫的话,我联想了很多,记得当年我腰部受伤时,矿领导十分关心,当时有工会、调度室、安全科、工区等负责人陪送到医院,把国有企业对职工的关怀体现到位。另外,煤矿偶然发生事故,上到省安监局、地区领导、工会等部门都亲临现场,这让职工感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注。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又一次睡梦中来到煤矿,走到那个张着大口的副井旁,看着许多年轻矿工安全帽上嵌着矿灯,鱼贯地走向井下。矿井的深处,那些疲惫的矿工坐在摇曳的“猴车”上缓缓而来,那一盏盞曾经游动明亮的矿灯,已变得灰黄暗淡……<br><br> 2016年3月25日于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