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他挽起袖口,弯下腰,一只手用铲子在杂草里翻动了两下,另一只手从翻松的黄土里拽出了一棵苦菜,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那几片鲜绿的叶片,抖了抖根部的土,揪下缠在上面的干草,把剩下的水灵灵的小东西放在手心里,对着它细细端详,嘴角不由地扬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对于父亲来说,春天里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沉浸在暖阳下挖苦菜了。</p><p class="ql-block"> “快点!快点!先去挑菜!”</p><p class="ql-block"> “这么热的天,多吃点苦菜最下火了!”</p><p class="ql-block"> “谁说的没长出来?我说的那个地方肯定有!比别处早半个月!快走!”……和往年一样,一到清明节前后,父亲就开始反复念叨起挖苦菜的事来。今天,一家老小,在父亲踱着步、转着圈地一再催促下,匆忙而兴奋地地走上挖苦菜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车停在一条乡间土路旁不能再前行了。父亲站定,回头看着母亲和我,还有他五岁的外孙,用手指在前方的田地里,画出了一条弧线:“顺着这路走到头,穿过地道桥就快到了!”那一刻他更像是站在百米赛道的起点线上,双眸闪动着点点碎芒,扫了一眼身后的老中幼队伍,转身就腾腾腾地迈开了大步向前冲去。</p><p class="ql-block"> 挖苦菜这件事,倾注了父亲无限的热情,每到春天杏花盛放时节,他就把挖苦菜的装备早早打包好:一顶凉帽,一把小铲,几个手提袋,就放在手边,时时准备着在任意一个时间都能说走就走!七十多岁的人了,一到了田野里,立刻大步流星迈开脚步,身形矫健地越岭爬坡,鞋子踩进热腾腾的黄土荡起团团尘雾,被那尘雾包裹的的父亲突然欢快地像个少年了。</p><p class="ql-block"> 时间已接近正午,大片大片刚刚被翻过的土地露出潮湿的气息,田间才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意,二十五六度的骄阳已经在人脸上描出了红晕。穿过一座低矮的地道桥,层层青蓝的山脊显出来。</p><p class="ql-block"> “看见那片杏花没?那就到了!”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我们回头看看刚刚的路,不过走了一半而已。儿子说:我已经快走不动了。父亲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前边的苦菜可多了!快走!一会儿更热!”除了父亲,所有人都在暗暗泄气,但受父亲的热情影响,我们只能互相打气继续前行。终于到了那颗杏花树前,父亲突然和母亲左转下了坡,往铁路的方向走去,那里杂草丛生,几乎没有路,沿大秦铁路围栏斜下来的碎石坡,布满了黑灰色的煤渣。父亲说,这经年累月被运煤车遗落的黑渣子是苦菜最好的温床。这里的野菜比别处的要早十几天冒出头。</p><p class="ql-block"> “底下不好走,你和孩子走上边吧!”话音刚落,父亲和母亲已经走到坡底,两人弯下去,像寻宝一样,双手并用,一边扒拉开杂草,一边用小铲开始挖来挖去,远远地看不见有没有野菜,只看见父亲鬓角的银白头发在阳光下起起伏伏,人仿佛已经进入了某种忘我的境界了。我望着那一小团身影,心里充满了好奇,想知道这股子热情到底源自何处呢?</p><p class="ql-block"> 我领着儿子走在上面平坦些的路上,儿子时而抓一只瓢虫,时而蹲下抓几把黄土,在夹杂着杏花香的晴空下,他粉红的脸上绽着开心的笑。这是黄土地给于的快乐,是人发自内心最自然的快乐,是钢筋水泥垒砌的楼房里没有的东西。父亲说过:“知道人们为啥过了惊蛰就不容易生病?原因就是在这地里干活,接了地气!”父亲虽然做了几十年的教师,可从骨子里,更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农民,并以此为豪。五十年代的人们,好多都是一出生就落在炕上的一捧黄土里,那是世间接触的第一样有温度的东西。在黄土堆里长大的孩子,对这土地有着我们这代人无法理解的挚爱。黄土给予了他们生存的希望,更见证过他们人生中的一次次成长和收获,所以无论隔了多少年岁,一旦走进这田野里,踩在这黄土之上,他们的心才真正踏实了,回归了。</p><p class="ql-block"> 我忍不住俯下身子看着脚下被炙烤的温热的土地,突然发现在一丛丛枯草的根部,竟然藏着几株鲜嫩的苦菜。忙兴奋地喊儿子一起来挖,我用小铲插进土里,绕着苦菜轻轻转一圈,土地松动,儿子用小小的手指抓住苦菜的嫩叶,轻轻一拉,一大截白白胖胖的菜根就跳到了手心里,那像初生的娃娃一样的嫩芽格外惹人怜爱。这是土地丰厚的馈赠,让人满心欢喜,不由地继续找下去,挖下去,那一株一株被装进口袋里的,不仅是绿生生的苦菜,还有源源不断的笑声。</p><p class="ql-block"> “回吧?天热了!”父亲和母亲提着沉甸甸的手提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过来。我们聚在一起,边擦着汗,边扯开自己的口袋,比比谁挖的多,谁的野菜更嫩,更绿,更干净。</p><p class="ql-block"> 这些苦菜,让人生出无数满足和自豪感,每个人心里竟都是满满的,这种满足感一直持续到晚饭的桌子上。我用手拈了根苦菜,蘸了甜面酱率先尝了尝,忍住不说:真苦!苦的我直哆嗦!母亲笑了笑,也尝了一口,大家都说够苦!赶紧往嘴里扒拉几口粥,那粥显然比平日多了几丝甜意。而父亲则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两根苦菜,放进嘴里,才蘸点酱嘬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嗯——这味儿,过瘾!”父亲说这话时,微微眯着双眼,嘴角上扬,脸上浮现出一抹对许多久远时光的回味,而此刻,桌上的那盘子苦菜在温柔的灯光下正散发着异常莹亮的光。</p><p class="ql-block"> 2022年4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