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随想

南浦飞云

——父亲逝世二十周年祭

图/文/南浦飞云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四月十日，是父亲的忌日。

慈父见背整整二十年了。一直以来，我都想写一写我的父亲，但总不能静下心来。几次提笔，又几次搁下。

现在，我也到了迟暮之年，岁月的留痕都在渐渐淡去，脑海里的许多记忆也在模糊起来。可是父亲的身影，仿佛并未离远。他那和蔼慈祥的音容笑貌，还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坚忍毅力，勤劳善良和谆谆教诲，都常常让我在艰难跋涉的人生路上，感受到父爱的温馨和力量。在父亲二十周年的祭日里，我无以表达我对父亲的深切怀念和由衷感激，只能将这篇粗浅的文字，当作一份菲薄的祭礼献给我的父亲。

一

在人生的舞台上，我们都在扮演着自己戏剧的主角，也在扮演着他人戏剧的角色。所有情节都是已定的，我们只须循例出演而已。我的父亲始终只是普普通通的一角，甚至在自己的人生戏剧里，也从未成为主角。他来到世间，似乎就已经注定了自己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何处去的人生命运。他说自己一出生就被卖到了别家，童年时跟着养母逃难，不久，母子又遭养父遗弃。十一岁学徒，十六岁成孤儿，后又投军。这些说法，我从父亲的《自述》里，得到了印证。他在《自述》中写道（我按时间节点摘录）：

“1929年本人生于南昌市，婴儿时期就卖于带母甘XX。

带母甘XX是改嫁为陆XX之妾的。

带父陆XX在潮王洲尾开设忠和顺木行为业。

1939年大约二三月间，日寇侵犯南昌，陆XX趁沦陷之时机，有意抛弃我母子二人，从此结束了在陆家的生活。（证明人：舒XX、熊XX）

带母与我沦陷流浪在外，无法生活，1939年冬只好投奔湖南常宁舅父甘XX家居住一年之久。靠人吃饭总是不久长的，引起舅父的不满，开始劝带母改嫁，因受我之连累没成。然后就要我去学徒。1940年冬由舅父（叔伯之间的）甘XX带领我与带母来到湖南省零陵县甘XX学徒，带母替人洗衣纺棉纱度日。

1945年元月带母逝世，零陵沦陷，剩下本人流落街头，有时替人帮零工。日寇投降后，1946年初又回原店做工直到1947年秋投伪青年军为止。（证明人甘XX、甘XX）　

1947年秋大约八、九月之间，伪青年军205师工兵营在湖南省衡阳市江东岸南强中学招生。......七年之久的学徒和做工生活，严重地给了我精神上的无限痛苦，为此决心很大地终于离开了店铺，参加了伪青年军205师工兵营，分配在一连一排一班任普通一兵。当时营长是王XX，连长赵XX。

经过一月之久部队开往台湾。

三个月后开往凤山弯子头集训，当时集体改名为第四军官学校工兵大队训练，司令官孙立人。

1948年秋乘大兵舰离台到大沽口登陆，路过塘沽、塘山，到达北平，开始是在外交大楼站岗，然后北平被围。

大约接近春节期间，北平局部和平，春节后全部撤出北平郊区东坝镇，待命整编。”

这些文字实际上是在组织政审时写的交待材料。里面附有许多证人的姓名及其详细的单位或地址。它足以证明父亲的历史是清楚的。可是，命运引向何处，人是无法预知的。那段旧时代的过往，成了附在父亲身上挥之不去的阴魂。父亲的政治前程也因此而变得黯淡和渺茫。他做出过许多的努力，最终依然是随风漂泊，与世沉浮。

有位哲人说过，我们并不能从历史中找到自己的规划和整体，而只有在个人的过往中才能看到这些东西。我们身不由己，命定如何，就该如何。父亲也是这么说的：“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身不由己！”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能不陷于一种宿命论的思维之中。

《自述》手稿（选页）

凤山湾子头第四军官学校（资料）

二

父亲是随旧军队北平起义后加入革命队伍的。他是社会大变革的亲历者和参与者。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父亲度过了一段逃难、流浪和从军的生活，经历了一段颠沛流离的苦难人生；在和平的岁月里，由于历次的政治审查，也没有得到人生的平静。尤其在那场轰轰烈烈“横扫一切”的运动爆发之后，千家万户有如父亲一样经历的人，更是难免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我的父亲当然不能例外。

我清楚地记得运动之初一件事情。一天，有个小伙伴告诉我，他在厂食堂看到一张大标语，“说你爸是国民党。”我吓了一跳，连忙跑到了食堂。驻足看时，大餐厅四面墙壁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揪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陆德胜！”这副标语，果然醒目。我吓得跑回了家中，心里自然是紧张害怕的。父亲下班回来，我也没敢说，只是偷偷察看他的神色。一两天过后，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我似乎安定了许多。此后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去食堂看看，不免有些胆战心惊。那里大字报大标语大漫画铺天盖地，但那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与父亲相干的东西了。

二十多年后，我才和父亲聊起了这个事。原来他早就知道。还说当时车间的墙壁和工具箱上也贴了这些东西。时过境迁，父亲的话语云淡风轻，看不出丝毫的怨愤和感伤。

曾几何时，每有“审查历史，清理队伍”的运动，父亲都是属于清查对象。接受审查，配合外调，忙于证明，撰写交待材料等等。父亲的历史，无疑是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的政治包袱。他也曾多次请求组织彻底查清自己的历史，作出公正的政治结论。在《自述》材料里，他这样写道：

“根据历来多次地要求组织给予查实自己家庭问题和政治历史问题，本人愿意尽力而为地供给可查之证人。不知其故，问题到今还是说我不清。我惟一希望组织趁此清理阶级队伍之时，再次恳求劳驾组织对于我问题不清之处，宁可多费一点时间，耐心地反复地去查清，彻底给予解决，结论落案，本人感谢不尽。”

难以想象那些日日夜夜，父亲忍辱负重，如履薄冰，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和痛苦啊！父亲非常喜欢文天祥的那首《正气歌》。他曾多次跟我背诵解读过。“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我猜想，那一时期，他也一定默诵过无数遍了吧！在那个风雷激荡的岁月里，父亲始终是以自己的光明坦荡、真诚友善，以男人的担当、丈夫的责任、父爱的温馨，为我们全家带来了祥和与平安。

革命军人证书（修复）

三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中苏关系恶化，战争的阴霾笼罩在边境的上空。国际国内的局势一度非常紧张。国家号召"备战、备荒”，提出"靠山、分散、隐蔽”的疏散方针，把大量城市群众以及战略资源输送到偏远山村、小城镇。我家也在这时从都市迁到了偏远的山区。

远离故土，固然有许多的不舍和伤感。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这里平静，安宁，没有了城市的喧嚣，也许正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不过，比起城市生活，这里是非常艰苦的。那时，我和妹妹年纪尚小，母亲身体又弱。生活的重担基本上落在了父亲的肩上。

我们落户的地方，是一座较为贫穷落后的小县城。初到那里时，县城里没有生活用煤供应，当地居民烧水做饭，都是烧柴火。我们只能“靠山吃山”了。头几年，每到星期天，看看天气还好，父亲就要早早起来，与邻居们结伴到二十多里外的深山里，砍柴，挑柴。说起来这也是十分不易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每次挑柴进门，父亲都是柱着柴杖，哼着粗声，一步一顿的，非常艰难。脱下湿透的衣衫，肩头项背也已磨破红肿，身上还有被荆棘划破的道道伤痕。有时吃过午饭，稍事休息，还要再次进山，到天黑才能回来。想起那些情景，我都禁不住泛起许多心酸。

那是命运锻造出来的坚强毅力，也是生存的本能磨炼出的吃苦耐劳的精神。为了生活，父亲除了正常的工作外，还要去开荒种地。那时候，我家屋后的菜园里，种着各种蔬菜：青菜萝卜，茄子辣椒，冬瓜南瓜等等，十分丰富。在单位后面待建的山坡荒冢地带，父亲也开垦了大片荒地，种上红薯、花生、芝麻、绿豆等等，使家里的生活得到了很大地改善。如果有了好的收成，父亲或母亲还要送一些给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们，让大家都能分享我们家的“丰收喜悦”。

此外，饲养家畜也是家里的一项重要劳动。养鸡养鸭自不必说，还先后饲养过鹅、鸽、兔、猪等畜类。这些事务虽然家里其他人员可以分担，但也少不了父亲的操劳。父亲起早贪黑，把一切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每有亲戚朋友来家做客，我们虽没有能力“烹羊宰牛”，但“杀鸡为黍”还是没有问题的。一次过年，我在写对联的时候，母亲笑着跟我说：“也拿红纸写几个字贴到鸡笼上，就说‘姜太公在此，六畜兴旺。’”我很惊讶母亲文化不高，却也能说出这样经典的话语。

父亲是一个勤劳的人。他从来都是第一个起床，到菜地里锄草、浇水、施肥。尤其在严寒时节，天还没亮，他就起来，煽着炭火，烧好热水，买好早点，然后招呼大家起床。

一生之计在于勤，一家之计在于和。在那些凄风冷雨的日子里，父亲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并与我的母亲一道，携手相助，共同顽强地支撑着温暖着我们这个家，为儿女们创造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山区生活留影

古训抄录

四

父亲是我文化启蒙的第一人。他读过私塾，进过旧军校。参加革命后，又考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政大学学习。在我的长辈中间，算得上是有较高文化的人。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他就教我识字算数。他自制的许多写有文字或数字的卡片，便是我文化启蒙的读物。听父亲说过，我入学前，已经基本完成了一年级的课程。

有个成语叫“望子成龙”。这个成语，我最早还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他给我讲过一个解缙的故事。解缙是古代神童。在应童子试时，因为年纪小，他的父亲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进入考场。主考官认为有失体统，便出口嘲讽一番，说：“子将父作马。”解缙立马回了一句：“父望子成龙！”这也许只是一个民间笑话。不过我想，我虽不是神童，但父亲对我的期待也一定是这样的。

记得我入学报名的那一天，父亲早早地带我去了学校。可是，学校老师查看了户口之后，说我未满七周岁，不予接收。其实也只是相差一个月。因为这个耽搁一年的培养，确实是有点可惜的。再说，我也有一定的基础了。父亲以为凭借这些条件可以力争一下。于是说了许多好话，还让我现场认字算数。最后还是无奈地回来了。这在对我寄予了厚望的父亲的心里，应该是一件非常沮丧的事情。（后来据说是扩招了两个班，我还是在这一年入了学。）

父亲除了教我识字算数外，还常常教我唱歌、猜谜、纸艺、绘画等等。但是，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听父亲谈古论今。他给我讲过许多故事。从天罡地煞，到青天侠客；从绿林豪杰，到民族英雄。无论是通俗的民间传说，还是经典的英雄传奇，都早早地刻印在了我幼小的心灵之中。

古人说“纳诲于严父慈母”，但我的父亲并不十分严厉。对我的管束也不是十分严格，甚至对我的过错也很少严加训斥。他是一位宽厚仁慈的长者，和蔼亲切。常与孩子们说古道今，谈笑风生。他曾跟我讲解过许多诸如《弟子规》《增广》等一类蒙学读物，还常常抄录一些名人名言来教育和鼓励我。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就给我写下了“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的古训，勉励我努力学习，珍惜时光。那时，在我的眼里，父亲就像是一座宏伟的宫殿，里面贮藏着无尽的珍奇宝物，令我目不暇接，更令我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要用现在的话来说，那也算是“没有输在起跑线上”了。

毕业证书（封面）

毕业证书（内页1）

毕业证书（内页2）

毕业证书（内页3）

毕业证书（内页4）

军大毕业留言册（自制）

毕业册战友留言（选页）

五

父亲六十九岁那年，身患癌症，这是一件非常痛心的事情。我们都瞒着病情，没有告诉他。经手术治疗康复后，家里为他办了一个七十寿辰的寿席。这在我的记忆里，是父亲唯一的一次生日庆典。父亲的生辰，除了按属相可以推算年代外，其他无法知晓，因而也从未提起过生日之事。这次原本是我们晚辈提出举办，但父亲执意要自己破费，大家分享。那一天，我在拟写寿联时，父亲站在我身边随口说了一联：“太公八十始行时，老夫七十怎算稀。” 这是一副传统寿联，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看得出，父亲是满怀喜悦的，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生命的信心。

不幸的是，三年后，父亲的病再次复发，而且病情发展迅速。父亲是个聪明人，尽管我们瞒着病情，但他心里也是很清楚的。他决定不接受第二次手术，只是服药控制。他跟我说:“这病是绝症。我查了资料，特征是一样的。大限将至了。”于是，他又谈起了那些在生死线上走过的经历。他说：“人总是要死的。我经历了别人不曾经历的磨难，去到了别人不曾去到的地方，参与了别人不曾参与的历史，看到了别人不曾看到的变革。我今生无怨无悔。”听着父亲坦然、平静的谈吐，我感慨万千。在父亲这里，我看到了一位平凡人的不平凡的气度和令人敬佩的强大内力。

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在最后日子里的一天下午，我下班回来，父亲指着书桌对我说：“我写了几个字，你看看。”我拿起看时，眼睛顿时噙满热泪。这是父亲作的最后的交待：

病重泪言

强、梅、华三儿：

父自幼家贫，难以成家。故造成终身贫困，漂流在外，至今也无任何钱财。仅有微量现金和支票，也只能留于你母后辈微不足道之生活补贴。对儿女并无产业流传后世，此乃是为父终身遗憾。致使内心沉痛难解，甚愧于子孙后代。望谅之。

当为父晚年病重之际，有一事之托，望儿遵训为盼。惟你母尚健在，望多加体贴照料，享其安乐晚年，切记，切行！其二，姐妹要团结，谅解，与哥成为一体，共渡一生。

父言于病中

2002.4.1

　　我泪眼朦胧，颤抖的双手捧着这些沉重的文字，缓缓将它折起，收藏起来。我清楚地知道，它不只是几行文字几句话语，更是一份重托，一份信任，一份爱的深情与挂念。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南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父亲在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带着无限的眷恋走完了他的坎坷一生。父亲并不伟大，也谈不上崇高。对于世界而言，他只是千千万万的普通劳动者的一员，但是，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整个世界。

父亲晚年接受了基督教会的洗礼。我愿遵其所愿，唱一首《神爱世人》的教歌为之祈祷：

神爱世人，

甚至将他的独生爱子赐给我们，

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

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父亲遗书

父亲远去了。他来时，没有人知道是在什么时辰。但在走时，我们都记着：

二〇〇二年四月十日十五点二十分。这是父亲的忌辰。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日

我的父亲母亲

电视剧歌词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