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年 花 开

指尖上的中国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月的江南,天气多雨,潮湿闷热。头顶上刚才还是一轮炙热的火球,转眼间便灰蒙蒙一片了。天边一隅,一团乌云正一点点撕破巨大的天幕,怪兽一般慢慢向上爬升。它翻滚着,堆叠着,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p><p class="ql-block"> 载满乘客的汽车像只大蒸笼,高温和湿气紧紧地包裹着车厢的每一个角落,让人窒息憋闷。汗水的咸涩味儿,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小孩儿手中零食的酸辣味儿,还有车厢本身的皮革、金属味儿,各种不同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本就心急如焚的我,更是焦躁不安。</p><p class="ql-block"> 汽车驶出南京南站,速度越来越快,路旁树丛中盛开的栀子花像一团团白云,一阵阵向车尾飘去。然而,我归乡的心比车子还快。父亲身患绝症已有半年,生命垂危。而我却因病不得不在南京住院月余。我知道,病危中的父亲正在急切地盼着我回去。</p><p class="ql-block"> “栀子花开如此可爱,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光阴好像流水飞快,日日夜夜将我们的青春灌溉……”,邻座女孩的手机里传来怀旧的歌曲,渐渐把我的思绪带到遥远的年代。</p> <p class="ql-block">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特别喜欢种花。他在东街临街的阳台上种植了很多花卉。每天清晨,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花浇水。躬着背的瘦瘦高高的身影,手里端着的斑斑驳驳的印花搪瓷缸,加上几盆红花绿草,构成了当年那个阳台上的一张灰色剪影。</p><p class="ql-block"> 住在楼梯口的红鼻子薛伯每见到父亲时,总是带着轻蔑的口吻取笑说:“天天种花,却生了一堆带把儿的。看人家老万,从不碰花,倒生了一窝闺女!”(因为我们家男孩多,而父亲又特别喜欢女孩。)每逢此刻,憨厚的父亲就会伸出右手,张开宽大厚实的手掌,从额头缓缓抹到下巴,然后停在半空中,翘着大拇指的手掌在空中抖两抖,笑呵呵的看着他说:“你——你还不跟我一样!”薛伯家的人口结构和我们家一样:男多女少。</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阳台花园”里,最常见的当属牵牛花和瘦菊。</p><p class="ql-block"> 当夏天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花架上时,牵牛花细小而坚韧的藤蔓,如同灵活的小手,紧紧地抓住花架的栏杆,努力地一点点向上攀爬。爬得高的,越过阳台,凌空垂坠,又成了一条花的瀑布。藤蔓上开满了紫红色的牵牛花,仿佛站列着一个个不知疲倦的乐手,一只只小喇叭整天冲天高鸣。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为这个小小的花园增添了无尽的趣味和生机!</p> <p class="ql-block">  入秋后,阳台便是菊花的天下。青灰瓦盆里,挺立着一株株粉色、黄色或白色的花朵,修长的花瓣有的翻卷如百蛇吐信,有的相抱似千手观音,有的伸展若孔雀开屏。秋风吹过,嫩蕊颤动,清香浮散。但不畏寒霜的菊花总以一种独立孤傲的形象示人,所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正是这一形象的生动写照。</p><p class="ql-block"> 常听人说,养花如养性,花品即人品。牵牛花的勤勉向上、菊花的独傲寒秋确实像极了父亲的性格。父亲出身农村,少年丧父,一边放牛一边读书。因读书勤奋,家人倾其所有供他上学。后来终于考取学校,跳出农门。工作之后,他扎根基层独自打拼七八年,最终调入县城。他工作勤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但为人憨厚木讷,不善言辞,不好张扬,有着那个时代读书人常有的傲气。</p> <p class="ql-block">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我看向窗外时,汽车已过了苏皖收费站。此时,天上乌云密布,还飘起了阵阵小雨。我竭力寻找路旁的栀子花,可它已不见踪影。</p> <p class="ql-block">  其实,父亲爱牵牛花、菊花,更爱栀子花。</p> <p class="ql-block">  我们家随父亲工作单位搬迁到东门外后,父亲先后升任工会主席、支部书记等职务。这些让很多人羡慕的职位,父亲却在未届满时主动卸任给年轻同志。于是,工作之余,楼下的那块空地便多了一个忙碌的身影。父亲在地头种了一株栀子花。浇水、施肥、修剪,父亲每日精心照料。</p><p class="ql-block"> 六月,天气闷热多雨,这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节。花开的时候,父亲总是采摘了一大捧栀子花眉开眼笑的走回来。宽厚洁白的花瓣散发着清香,如同父亲慈祥的笑容一样,让人感到亲切温暖。一路上,每碰到一位同事,他都要举起一枚,放在鼻子前深吸一口气:“真香!”然后乐呵呵地送给对方。他的手上沾满了花香,这正是他热爱生活的象征!</p> <p class="ql-block">  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这正如父亲对家人的付出和关爱——既深沉厚重,又脉脉如涓,终其一生,带给我们无限的幸福与快乐!</p><p class="ql-block"> 父亲退休后,便和母亲随我迁居观澜小区。种花、赏花成了父亲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楼下的花坛种着成片的矮株栀子花。一到端午时节,楼下白雾团团,香气四溢;家里其乐融融,欢声笑语。</p> <p class="ql-block">  2011年6月6日,雨,迁居后的第二个端午节。“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一大早母亲就在厨房哼着小曲儿,忙着准备菜肴。还没到八点,或许是忙累了,她就往床头一坐,把油乎乎的手在灰格布的围裙上使劲的揩两下,开始用那自带扩音的嗓门给儿女们一个个打电话:“你啊来个了呀?”一口浓重的丹阳腔,一副不容置辩的质问口吻,字字落地有声。于是,不到晌午,门铃声络绎响起,姐姐、二哥、大哥,各个家庭成员陆续到场。屋里顿时热闹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父亲在干啥呢?飘窗前,他正在默默摆弄刚从楼下摘来的栀子花。这些花儿刚刚沐风浴雨,宽厚洁白的花瓣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恰如贵妃出浴般娇媚可人。听着儿女们的赞花之辞,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脸颊通红,不时地换水、剪叶,忙得不亦乐乎!好像这些花是经了他的手才变得如此香气浓郁的。兴致来了,他又搬出二胡,在角落里吱吱呜呜的拉上一曲。这乐声与栀子花香一起飘满整个屋子,和家人们相聚的欢声笑语相融合,构成了一幅温馨欢乐的家庭生活画卷。</p> <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餐桌上摆满了菜肴,除了应节的鳝片、河虾、咸鸭蛋、红烧鸡、苋菜这“五红”,还有母亲最拿手的珍珠圆子、卤肉等。于是,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推杯换盏,有说有笑。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父亲眯着眼,咂一口酒,默默倾听着儿女们的生活“汇报”,眉宇间洋溢着快乐!</p><p class="ql-block"> 饭后,当然少不了一场热闹的“民歌小调大汇唱”,节目有“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有“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还有“五月的乡村菜花黄,打麦么栽秧两头忙,哟嗬嗨,哟嗬来,海棠花儿哟嗬嗨,哟嗬嗨……”父亲的嗓音清亮,音域宽广,唱腔优美,无人能及。望着他歌唱时深情的眼神,仿佛看到他年轻时的模样。于是,在母亲及众人的一再鼓动下,他成了担纲主唱。其他人帮腔的帮腔,和唱的和唱,拍照的拍照。兴致到了高潮,家人们还伴着音乐跳起舞来。阵阵欢歌笑语飘出窗外,小屋变成了欢乐的海洋!</p><p class="ql-block"> 这样快活了一天,晚饭后各自回家。姐和二嫂心里一直记挂着父亲摘回来的那捧香气浓郁的栀子花,下楼后,她们在花丛里也摘了两捧带回家去。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在心里默默祷告:但愿那栀子花能长开不败,香气能久存不散……</p> <p class="ql-block">  然而,此后的端午节却因为种种原因家人从未聚齐。每个儿女都是父母的一根肠,父母总是在等待、失望、叹息和牵挂中度过……</p> <p class="ql-block">  母亲生病那年,她从市人民医院第二次住院回来时,住在姐姐家。此时正值栀子花打苞的时节。母亲当时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大腿干瘦得除了骨头只剩下一层“橡树皮”了,臀部也因久坐而生了压疮。父亲终于知道了母亲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本就不善言谈的父亲更是沉默寡言,只是整日默默伴她左右,或递个杯子,或上个药水。</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天生坚强乐观的她性情也渐渐焦躁不安起来。</p> <p class="ql-block">  一天清晨,天上正下着小雨,父亲戴着藏青色长舌帽,身穿深灰色夹克,斜跨着黑色帆布小包悄悄的出门了。回来后,母亲的床头柜上便多了一枚含苞的栀子花。娇小的花苞被绿萼裹得紧紧的,只有尖儿微微露着点儿白色,带着水珠,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母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的。父亲默默的低着头坐在床的另一侧,静静的。那枚栀子花悠然的躺在床头柜上,也静静的。整个屋子一片宁静。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人花皆无语,但那枚栀子花飘散着的阵阵清香却传君千言!不知母亲在梦境中可曾听懂了此时花语!</p> <p class="ql-block">  待到那枚栀子花绽开时,母亲再次踏上那无望的化疗之路,而父亲仍需独自回观澜居住了。临别时,我看见父亲一直在车头旁徘徊。姐扶母亲上车,还未坐稳,母亲就一只手按在车窗上,急切地探出头来,万分惦念的望着父亲说:“老头子啊——你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我没事的……”听完这句话,父亲咽喉抖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目光呆直地慢慢转过身去,依旧是藏青色长舌帽,深灰色夹克,斜跨黑色帆布小包,一颠一倒的向兴隆街方向默默走去……此时,只见路旁一丛栀子花正静静地开放。花开人将亡!不知此时的父亲心境如何!但目睹这一幕的我,早已泪流满面。</p> <p class="ql-block">  如今又到了栀子花盛开的时节,父亲自己却病重在床。今早妻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去年种在阳台的那株栀子花,不知怎的,昨夜花瓣竟萎落了一地。</p> <p class="ql-block">  车终于进站了。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我赶紧下了车,裹着风雨,匆匆向医院跑去。</p> <p class="ql-block">  我的脚步一踏入病房就忍不住喊道:“爸——”“小军回来了!”姐姐看见我回来了也惊喜的大声说。父亲从昏睡中被惊醒,把眼珠瞪得大大的,愣了一会儿,接着便满脸绽开了笑容:“总算等到了你回来!”父亲“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清亮的双眼盯着我,一动不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伴着窗外沙沙的雨声。我静静的看着他,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点什么。我赶紧俯下身去。他缓缓抬起右手,用干瘦的手背轻轻地在我头上、脸上来回摩挲着,清亮突出的眼眸满是爱和眷恋。他用几近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低声说:“你要保重身体!好好工作,政治上不能犯错误。”他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要把珍珍培养好!”话音没落,一股清流从父亲凹陷的眼窝涌出,又迅速从眼角滚落。我赶忙给他擦干眼泪。此时,我强忍着泪水,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赶忙向窗台走去。站在窗台前,我早已情不能自已,只能任泪水在脸颊上肆意奔流,纵情泛滥!</p> <p class="ql-block">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紧接着,暴雨如注,如无数支银箭迅猛的射在屋顶上,溅起粒粒珍珠碎玉,在狂风的吹送下,又弥漫成阵阵水雾,向四周飘散。</p> <p class="ql-block">  6月18日,又是端午节。</p><p class="ql-block"> 很多病人都赶在节前出院了,整个病区忽然安静下来。深邃的走廊充满了沉寂和冷清的气息。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无声地洒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却未能给这个空间带来多少生机。整个病房里,不时回荡着父亲沉重的喘息声。</p><p class="ql-block"> 中午,外甥松来接姐回家小憩,我和保姆李大姐每人一份盒饭,围坐在父亲的病床边。父亲艰难的吃下小半碗稀饭。这是他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端午节!</p> <p class="ql-block">  公元2018年6月30日,上午。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溘然长逝!</p> <p class="ql-block">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过便无花。”父亲的生命之花凋落了,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我能用“父亲”一词称呼的人了!</p> <p class="ql-block">  “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海……”待到明年花开时,我再也找不到那个赏花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2019年清明。</p> <p class="ql-block">(父亲生病前两个月,曾去合肥探年轻时就读学校的旧址,后又去故乡出生地访亲,寻生命之源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