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回不去的杨桥畔</p><p class="ql-block"> 商子周</p><p class="ql-block"> 离开杨桥畔已经近半个世纪,斑驳流年依旧,岁月寂静如初,原以为,那些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发生的事可能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被遗忘,然而,及至暮年才知道,故人往事,竟然一件也没能忘记,依然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 1970年秋天,从西安动身,铜川、甘泉、绥德、横山、靖边,在一辆破旧不堪的长途客车上摇了五天,终于来到了陕北靖边县县城所在地--张家畔,这里是24岁的我离开校门走向社会,开始悬壶济世职业生涯的人生新起点。</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大学毕业生都要到农村参加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县政府是以农村工作组的名义把我们派往杨桥畔公社,我和县革委会政工组王永年副组长住在杨桥畔大队一小队。“边墙”上一孔破旧的土窑洞,一盘土炕,一领柳席,一条沙毡,一张摇摇晃晃的桌椅,简陋而又凄凉。在这里,两人相处了近一年的时间,王组长的正直善良,认真负责,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让涉世尚浅的我,真实的感受到陕北基层干部身上许多优秀的品德。他如同人生导师,引导我,帮助我,让我懂得社会这所大学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不断学习,去感悟,去进步,永无尽头。后来,他曾担任县文教局局长、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务,我一直对他们全家心怀感激,至今,两家、三代人还常有往来。</p> <p class="ql-block"> 杨桥畔,距县城张家畔约20多公里,陕北榆林地区靖边县的一处偏僻农村,距鱼靖公路南侧2公里,在连绵不断的沙丘中,一条沙土飞扬的黄土路旁,公社、供销社、医院、邮电所、信用社、粮站一字排开,再加上周边散落在沙丘中的平顶土房民居,不足几十户人家,组成了中国行政区划中最基层的一级政府机构—“人民公社”。</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蒙陕交界处毛乌素沙漠南缘,跨古长城(边墙)南北,一片风沙弥漫、黄土飞扬、干旱少雨、荒草难生的贫瘠土地。毛乌素肆虐的风沙,刮起来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旷野中,迎风寸步难行,白天家里都要点灯,而阳光明媚总是与酷热干旱相伴,中午气温可达45度左右,地表温度高达60多度,昼夜温差非常大,“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得一点也不夸张。沙漠中,昔日雄伟壮观,逶迤千里的长城早已随岁月流逝变得面目全非,毛乌素沙漠肆虐的风沙让它的身躯变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边墙”隔开了昔日的蒙汉两地,但却无法阻挡粗犷的蒙文化与强劲的汉文化相互交汇融合,大块吃羊肉,大口喝烧酒,大碗喝奶茶,蒸馍、燃面、压饸饹,酥油、熟米、酪旦子,扭扭捏捏唱酸曲,扯着嗓子吼秦腔,独树一帜的陕北边塞民俗风情文化,让我感到既新奇亲切,又遥远陌生。</p> <p class="ql-block">边墙烽火台遗址—“高堆沙”</p> <p class="ql-block">龙眼水库的汉代城址</p> <p class="ql-block"> 居住在沙漠中的百姓,种植沙柳固沙造地;采集沙柳做燃料或饲料,编制柳条筐等生活用具;沙蒿、沙葱、沙棘、沙枣能做调料、食用;明沙堆在炕上,任由孩子们拉屎撒尿,然后铲去屎尿污染渗湿的,换上干净的明沙,从来不用尿布;洗干净的衣服不用晾晒,铺在沙丘上,一会儿就干,提起来抖一抖,干干净净;每顿饭后,碗底都是薄薄的一层明沙,估计吃到胃里的也不少;就连盖房也是“沙土打墙墙不到”,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和沙漠有关。</p><p class="ql-block"> 一小队的五十多户人家,沿“边墙”或凿洞而栖,或沙丘中修筑平顶泥土房而居,薄田种高粱、玉米、谷子、洋芋以果腹,每家都偷偷圈养几只母鸡、几只羊或一头猪,换点零钱以贴补家用。那时,种点蔬菜、养几只家禽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公社明令不准,集市上卖鸡蛋都是偷偷摸摸,大家心里都明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在队里不开灶,“吃百家饭”,队干部都是安排到干净卫生,家境比较好的人家,每顿饭四两粮票,两毛钱,午饭多是洋芋酸菜、糠窝窝、小米饭或者摊黄,当地人喜欢吃一种玉米面发酵的“酸窝窝”,酸臭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我只能吃一小块,所以,常常会饿肚子,晚饭只有稀饭、蒸洋芋。陕北人厚道,总是倾其所有,尽可能给我们做一天比较可口的饭菜,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时间长了,饭就派不出去,没有办法,只好回公社食堂上灶。</p><p class="ql-block"> 那段日子,每天参加劳动,猪场起圈,引水拉沙,零下28度参加农田基建,公社开会,生产队宣讲政策,忙忙碌碌,生活虽然艰苦,不过倒也充实。在老百姓的眼里,你是大学生,是医生,是挣工资的干部,是县上派下来的工作组,只有自己心里明白,是插队劳动,是接受教育、被改造的对象,双重矛盾的角色,常常让人无所适从。但是,远离大城市、身边少了阶级斗争的刀光剑影,不再有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你,不再有人关注你的出身、家庭政治问题,没有人觉得你是“臭老九”、劣等公民,别人的眼光里有一种尊重和信任,突然间如释重负,心中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自信。</p> <p class="ql-block">19773年的杨桥畔公社医院</p> <p class="ql-block">1975年我在杨桥畔公社医院做手术</p> <p class="ql-block"> 后来,回到杨桥畔公社医院工作。没有住院条件,就是看几个门诊病人,头疼脑热,小伤小病,骑辆破旧的自行车出诊,整日无所事事,大量的工作是农村卫生工作,诸如灭鼠、布鲁氏菌病防治、改水改厕、食品卫生、巡回医疗、计划生育等等,可谓是不务正业。即使日后医院扩张改为地段医院,人员有所增加,状况也并无改变,日子过得荣辱不惊,平淡无奇,久而久之,难免心生迷茫。</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杨桥畔医院,十余名职工中一多半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其中有两名中国医科大学八年制的学生,那所学校是培养中国医务界精英的校园,每年在全国仅招收几十名最优秀的学生,北大三年基础预科,医大五年医学专业学科,日后都是医界栋梁之材。因为文化大革命,她们在学校呆了九年,同样也被发配到陕北的公社医院,这既是他们个人的不幸,也是国家、时代的悲哀。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甘于碌碌无为,总想做点什么,于是,自己动手建立手术室,挑选器械、缝制手术被单、清洗打包消毒,开展输卵管结扎、阑尾切除等小手术,成为靖边县最早开展下腹部手术的基层医院之一。然而,我们毕竟太年轻,没有多少临床经验,单凭一腔热情难免好景不长,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又一件的意外事件。</p><p class="ql-block"> 在施行输卵管结扎术时意外的切开膀胱,被惊出一身冷汗,临阵抱佛脚,照着当年课堂上讲的处理原则才涉险过关;龙州公社医院巡回医疗时,一例巨大鞘膜积液翻转术搞不清解剖关系,狼狈不堪,差点下不了台,收不了场;面对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的有机磷农药中毒患者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条年轻的生命逝去,让人痛惜。终于想明白,这是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生活,没有事业,没有前途,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无法逾越条件、技术、地域的鸿沟,不能这样混一辈子,促成我下定决心离开杨桥畔。</p><p class="ql-block"> 六年后,我终于离开了杨桥畔,当我简陋的行李被装上县医院救护车挥手离去的时候,心中突然充满了不舍。离开一个曾经让你感受到难得的人间温暖的地方,离开一群淳朴善良、诚实厚道的百姓,离开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同事,无尽的愁绪让人难以割舍。然而,既然选择了离开,选择追求另一种生活,你也只能义无反顾。</p><p class="ql-block"> 离开杨桥畔到靖边县城,再到绥德地区中心医院,十八年后,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开始和离别后,终于回到省城的一所三甲医院。人生旅途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旦迈开离去的脚步,只有勇往直前,再也无法回头。</p><p class="ql-block"> 杨桥畔,曾经有我一段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一段有苦有甜的美好回忆。皓首暮年,如烟往事,让人既为昔日年轻气盛,无知无畏的莽撞而羞愧,又为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而自豪。如今,昔日的公社医院早已破旧不堪,只留下几处断壁残垣(新医院建在高速公路边)在风沙中飘摇,岁月无情,物是人非,当年的故人或已做古,或已离去,唯有滚滚东去的芦河,逶迤千里的“边墙”,烽火台遗迹“高堆沙”和漫无边际的绵绵沙丘,依然静静的屹立在那里,而我们,都是他们身边的匆匆过客,轻轻走过,没有溅起一点波澜,留下一丝痕迹……。</p> <p class="ql-block">废弃的原杨桥畔公社医院</p> <p class="ql-block">新建的杨桥畔镇中心卫生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