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岳 父

无痕

<p class="ql-block">  农历十一月初九,是岳父仙逝的祭日。他离开我们一年了,但他爽朗的笑声,说话生动的表情,走路时挺直的身板以及大腹便便的模样,还有他外出随时提拎在手里的水杯,杯子表面蒙层手工编织的网罩,这些岳父平常生活中的画面,仍然清晰可鉴,好像就在昨天。</p> <p class="ql-block">  岳父身材虽不高,但结实魁梧,面额方正,五官清朗,身体原来一直康健,心情豁达,每天数次上下几层楼不费力,在家吃得香、睡得好,伏夏最热时光膀子穿件白色背心,背心里常见揣着纸烟和打火机,走路抬头挺胸、步履矫健,穿梭于大街小巷。他习惯独自用脚板丈量城市街道,有时侯漫无目的地信步闲逛,有时去他想去的地方。我上班的南关和栆园路他都来过,从不先打招呼,见面说上一阵家常话,坐下喝喝茶就心满意足地拎着水杯走了。他很健谈,风趣幽默,善于与人交流沟通,时常买些报刋杂志看,社会要闻、市井坊间的大小事知道不少,逢人最爱提及的还是他的几个子女、女婿和孙子辈,时常夸在嘴边。</p> <p class="ql-block">  岳父去世前两年身体衰老突然加快,不再每天下楼,麻将也不怎么打了,大街上越来越少见他的身影。他曾在家里无征兆地短暂晕厥休克,心脏先是岀现问题,安装了起博器,随后体内电解质代谢产生紊乱,手脚浮肿,身体疲软乏力,行动愈来愈不便。</p> <p class="ql-block">  在还能走动之前,岳父提出要回自己的出生地安塞县建华镇的一个小村庄看看。那座老窑院荒草丛生,其实已经没有了院子,徒有两孔门窗尚在的破旧不堪的土窑洞,悬在村子一条大路旁的半崖上,大概是修路时将整个院子堑削了下去。村子里只见到年龄相仿的三个老人,其中一位还是邻村串门来的。因为偏避,小小村落现在少有人居住,年纪轻的全部住进了城镇。几位老人拉扯起往事,相聊甚欢,把过往几十年的人物和事情串联到一起,唏嘘不已。岳父遥想起少时随父走出这条沟壑,移居到安塞真武洞镇,这座镇子让他吃惊,一爿爿砖砌、石头箍的窑洞院落,还有依山而凿的土窑洞密密匝匝,石头铺的街道平展展的。岳父的父亲在镇子上安了家,开了绸布店铺,后来又从真武洞镇进了肤施城,从此落户到更加繁华、街衢毗连的城市里,再也没回那座遥远的小山村。</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祖辈大多世代农耕,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从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梁峁塬坡的深处走出来,在外闯荡安家,外面总会有更多的希望、更广阔的天地。 </p><p class="ql-block"> 岁月辗转,无论在外多么地轰轰烈烈,多么平淡无奇,人生得意也罢,失意也好,垂老之时,都会深深地眷恋少小时光,从昏花眼前追溯到儿时,从儿时回味到眼下。这样的思絮萦绕在心间,说明一个人正从年轻走向衰老,谕示着生命正在不可逆转地衰竭。</p> <p class="ql-block">  岳父有些不舍地离开他的出生地,这方水土孕育了他的生命,他关于自己的最初的印象从这里开始,他是要寻找人生中最纯朴的那段记忆,再来看看儿时的伙伴,与他们作最后的道别。</p> <p class="ql-block">  时隔不久,岳父又想起城南虎头峁大女儿新迁居的家,他还没去过。我亲自开车送他,路上尽量让车平稳地行驶。车上岳父的兴致很高,又把我们几个晚辈齐齐地夸了一遍,说他这辈子最欣慰的就是有几个好儿女、好女婿,人品好工作好,光景都好,虽然这些话他说了很多遍,再说的时候仍然十分认真,语气中充满自豪。这是我第一次开车带着岳父出行,也是仅有的一次。他老人家途中还不忘夸赞说我车开得稳,让有照龄而无驾龄的我获得些许满足感。</p> <p class="ql-block">  回想岳父的言语,褒奖别人尤其家人亲人,这是他的习惯,他心中的子女、孙辈们个个出色,他以包容的方式鼓励晚辈们更为自信、更为优秀。很少听他说谁的不是,几乎不曾见到他训斥责骂谁,从他那里体会到的只有暖暖的关爱和对人格的尊重。这种与家庭成员之间的平等相处方式,颇有些现代教育理念,在他那辈人当中并不多见。</p><p class="ql-block"> 岳父的这些言行,并不代表无原则的简单示好,他敏锐睿智,颇有思想,大是大非不含糊,小事小节不拘泥,善于洞观别人心思。年轻时我和妻子闹别扭,岳父每次和风细雨地劝说,总能化解我不成熟的浮躁,明白了夫妻间彼此容忍有爱的道理,让我们轻松摈弃隔阂。</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岳父内心丰盈宽厚、开明达观,他的人生从容淡泊、随性洒脱。他一生不去追逐名利地位,悠然地工作,悠然地生活,倒也曾在让人羡慕的几个地方供过职。面对位高者不卑不亢,谈吐不凡,腰板挺得笔直,与过去地委、行署的几位领导私交甚笃;与市井百姓共处,谦让有加,从不眉高眼低。岳父身上的这份坦荡优雅,非寻常人能及,不是一般人的境界。他头戴礼帽、穿西式背带裤、拄根文明杖坦然行走于街头闹市,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归国华侨还是港商。他热爱生活懂得享受生活,常常在家里自己动手烹饪做饭,调剂改善家人的伙食,红烧炖肉、烙饼烩菜是他的拿手菜。</p><p class="ql-block"> 岳父对于生和死的认知同样地有境界,他没患病前就嘱托我们,将来走之后不雇吹鼓手,不在院子里搭灵棚,越简单越好,人死了不要再打扰邻里邻居。胃癌晚期想来应该十分地疼痛,却从未见他流露痛苦,病重期间由于翻身不便,身体一侧皮肤严重失疹过敏,也没见他吭过半声。他把苦痛遮掩起来,把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在我陪伴他老人家有限的时间里,包括病重病危时,我面前的他一直就是个达观、从容、坚强的老头。</p> <p class="ql-block">  去年元月中下旬,岳父接连两次住院,诊治期间检查确诊胃癌晚期。 月底那天,我一大早赶到岳父家,准备送他去医院,进门见他端坐在门口沙发上,头戴厚厚的水貂皮帽,上身穿件藏青呢子大衣,黑色裤子,每粒纽扣紧扣着, 髭须刮得干干净净,乍看不像个病人。很久未见岳父穿戴这么整齐。下楼时我要背他,他无论如何不让背,坚持让人搀扶着下楼。他说自己体重,怕我们背不动。感觉岳父遭病魔侵袭后,身体一下子垮了,突然苍老,突然就不行了,头发变得稀疏雪白,腰板不再笔挺,微微向前佝偻,步履颤颤微微,一步一挪。</p><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了之后,岳父身体有所好转,在家安然渡过大半年。时间又转入冬季,十一月初,岳父病情再次加重住院,第二天晚上我服待了他一宿,老人意识尚清楚,起夜四、五回,服侍他吃药用完便器之后,每次他都不忘客气地说“谢谢”。第一回进卫生间我搀扶着他慢慢地挪进去,岀来时两条腿僵硬得怎么也迈不动,移坐在轮椅上推到床前。午夜后,他叫醒我一次,说口干要吃冰糖,给他喂了点水,从窗台冰糖罐里取出两块让他含在嘴里,他很快又睡着了,睡得很香,我听到他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有几声牙齿咬碎冰糖的“咯嘣”声。</p> <p class="ql-block">  岳父十一月八日出院,医生建议回家调理,这是最后一次住院治疗。到家时,我背他上楼,这次他没有推辞,他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出院的情形还不如住院前。我预感到生命终端的不祥和无奈,老人眼神浑浊无光,身体彻底不能动了。眼前的岳父,仿佛一轮徐徐隐去的落日,经历了喷勃而出的辉煌,普照大地的光芒,就要沉没山巅,彻底消失在黑暗中。</p><p class="ql-block"> 九、十两日岳父尚能日用两餐,早饭一个蒸鸡蛋,多半碗小米粥。十一日起不再吃晚饭,早晨八点半左右吃一个蒸鸡蛋、小半碗粥。十六日起停用早餐,只能用汤匙喂进一点无米的稀汤。一周后,改用吸管吸食少量杏仁露、牛奶、葡萄糖水。二十四日那天,岳父突然清醒异常,他竞能从床上起来坐到轮椅上,一只手拿着梳子梳理稀疏的白发,简短聊起些家常话。</p><p class="ql-block"> 进入十二月, 岳父基本上昼夜昏睡。十四日下午妻子回家探望,岳父应了句:“老二来了。”声音十分微弱。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晚间问话时不能答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十五日下午五、六点钟,老人侧卧于床,脉象游离,气息奄奄,多是呼出的体内之气,情形甚危。家人赶紧准备后事。</p> <p class="ql-block">  戊戌年农历十一月初九,阳历的十二月十五日下午,岳父离我们而去,享年八十二岁。岳父最后走得很安静。就在我们为他理完发、穿好寿衣的过程中,他安祥地停止了呼吸,像是静静地悄无声息地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这次沉睡,他老人家不会再醒来。愿去往天国那边的他没有疼痛和牵挂。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得以永生!</p> <p class="ql-block">(部分网络图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