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青”时期的农民挚友

好望角

武夷山脉北段的闽赣分水关,过去是福建出省的咽喉,中原地区的人民南移,多从这里入关沿着武夷山脉,散落各地,聚族而居。其时福建还是南蛮之地,这是后来有了些历史知识后才知道的,但最初的分水关对我而言则是个神秘而有些恐怖的地方。<br> 从崇安县城往分水关有一条出省的公路,那是抗日战争时沿着古代驿道修建的。从县城到分水关有八十里地,全是险要的盘山路。从县城望去,耸入云霄的分水关常年笼罩在云雾里,一年之间没有多少天可以看清它的面目。既然是关隘,当然与兵家结缘,古老的故事且不说,80多年前,那里曾是闽北红军的大本营,闽赣红色苏维埃的首府。硝烟弥漫、血肉横飞自不待言。1962年,蒋介石先生要反攻大陆,解放军的滚滚车队入关进闽,初进中学的我,正是热血少年时,再也坐不住课堂,整日站在路旁观看铁流滚滚的雄狮,向往红色经典小说里描写的战争能够再现,让我们这些革命崇拜者有幸领略前辈的英雄经历。叶公好龙,每当听说分水关上又翻了车,心头便涌起悲怆,也有些微的恐惧。<br> 当然,这些并不是分水关使我恐惧的原因,让我望而却步的是那里的气候。以我孱弱的身体,要到那里去“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显然有着流放西伯利亚的味道。但是命运之神就是这样高深莫测,偏偏让我与分水关结缘。<br> 我孑然一身来到了分水关。这里有一个生产队,八九户人家,零零落落地各自独立散居着。我住进了德才家。德才比我年长两岁,其时有20岁,是生产队的强劳力。德才是烈属子女,父亲原是共产党游击队,牺牲时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德才的母亲是个瞎子,人很善良,生产队把我安排住进她那局促的房子,她觉得这是党给她的光荣任务,说:不是毛主席我们怎么能请到你呢?是呵,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有这么一个红色家庭接纳我,我也感到荣幸。虽然德才家是生产队里最简陋的房子。进门一个小厅堂,当厅除了一条案几,一张饭桌,就是摆放着一付箩筐,两张矮靠背竹椅。房壁的木板上挂着像盔甲一样的棕衣和耘田铁耙,后厅是厨房,除了锅灶,旁边还放着一副棺材。棺材使我的神经被死亡的字眼刺激着,我好久之后才适应了死亡是一种常态的心理。这是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东西两间厢房,由于我的到来,德才只好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我住,而他自己则搬去与瞎子母亲同住一间。<br> 我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我以往的生活完全陌生的环境。这里是两省交界处,村民讲的是江西话,我一时坠入五里云雾,孤独如影随形,好在德才是个有初小文化的人,会讲普通话,这样他自然成了我的精神依靠。到这里时,是刚过完国庆的日子,城里还穿着单衫,而这里却已开始棉衣裹身。天上终日笼罩着云雾,四周山林的树木毛竹,被大风吹得像奔腾的河水哗哗作响。房屋的土墙被竹子编织的篱笆严严实实地裹着,以免被终年的风雨风雪所侵蚀。这一独特的景观,让我切实感受到这是另一个世界。从关口刮过来的风,凛冽的寒风,好像全世界的风都从这里灌进来,其声如虎啸猿啼,其势如奔腾江河。村民们衣裳褴褛,尤其是小孩的穿着如百衲衣,补丁压补丁,有的棉裤补丁不严,常见有些人还露出腚来,十分不雅,显得很可怜。这种悲悯之心驱散了我的自艾自怜,和他们相比,我已是天外来客。<br> 面积狭窄俗称眉毛丘斗笠丘的梯田,水稻熟了,稀稀啦啦的,稻穗像兔子的尾巴,短不拉叽的,没长几颗谷子。这样的地方人们怎么生存呵!可是我错了,他们活得很开心很潇洒。<br>生产队里经常集体吃饭改善生活。每到这一天,大家便轮番上阵打糍粑,糍粑本来是要在芝麻糖粉或黄豆糖粉上滚粘一番,可他们这里简陋到只用糖水沾湿就行。大家吃着大团如蛋般大小的糍粑,大口喝着65度的地瓜烧酒,高声划拳吃喝,其英雄豪气不亚于水泊梁山好汉。<br> 他们不靠田吃饭。田里长不出几粒粮食,长不出几株蔬菜。他们靠路吃饭。这条公路从福州开始穿越闽北到崇安县,然后盘旋80里高山,经分水关,然后通往江西上饶。这是一条国道,当时出省必经的国道。关口之下20里地的大队所在地大安,设有木材检查站关卡,那可是个要冲之地。从关卡到关顶这云里雾里的地带,就成了权力真空、天高皇帝远的自由天地。说是国道,一天只有几辆运木材的林业车队汽车从这里像蜗牛般驶到关顶,然后飞也似的顺坡向江西吱溜下去。此外就是每天一趟的从崇安到上饶的班车。有好几家村民交了铁杆司机朋友,这些司机朋友在运送木材的汽车上帮他们夹带木材到江西去,然后给他们带来大米、猪肉、香烟和烈性白酒。司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当然他们也是司机的外块提款机。互惠互利嘛。他们身上虽然衣裳褴褛,可是能够大块吃肉,大饭喝酒,嘴里叼着香烟。和其他地方的农民完全不同。如果我能当司机,给我个县委书记当我也不当。这是他们常说的话。司机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崇拜者。那些没有巴结上司机的,日子可就十分拮据困难了。因为僧多粥少,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交上司机朋友的。<br> 德才是交上司机朋友的青年村民。但是这个朋友不是全职朋友,因为他家只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而那些有铁杆司机朋友的,大多家里都有有点姿色的女性。这是德才的弱项。那些没有交上铁杆司机朋友的大体也是这个原因。德才是个红脸汉子,人称关公脸。他虽然穷,但香烟和烈酒是不缺的。更有甚者,他有一架海鸥牌照相机,一架半导体收音机。但是其他村民对此却有点不屑。讥笑他,老婆都娶不上,玩什么照相机、收音机,没出息。用文人的话说,就是玩物丧志。<br> 在田里劳作,每天的期盼是等着下午四点多从上饶返回崇安的汽车班车,班车路过的时候也就是快收工的时候。通往外界的除了有条国道,还有一条电线,一条国防电话线。我常常凝视着电话线,做着白日梦。梦想我的人生前途,梦想着明天,明天……。电话线越过一根电杆又一根电杆,然后消逝在我的眼界,我的心却追随它到远方。夜里,我就着马灯看书,听着屋外呼呼作响的刚劲北风,时常心猿意马,思虑着我的明日。<br> 一天早晨起床,冷飕飕的寒风直往门缝里钻。打开大门,我不禁大喜。下雪啦,城里虽然每年也会下一场雪,可那是什么雪,一下地就溶化了。这才是雪呐,鹅毛般的雪片像瀑布般从天而降,在狂风中向关下流泄而去。天上灰蒙蒙的,地下已是白色的世界,四周的青山银装素裹,林木竹子在风雪中忽儿弓着腰,忽儿前后俯仰,努力挣脱皑皑盔甲的重负。一道奇观耀亮了我的眼睛:那条翻山越岭的国防电话线成了横空飞架的竹竿般粗的雪链。<br> 德才也起床了。他一时像个威严的战士,说:雪线太粗了,得赶快敲冰去,不然国防线要出事了。看来这种场面他们已司空见惯,德才拿了根长竹竿出门而去时,外面已响起生产队长的叫喊声,各家的青壮年都出动了。他们沿着电话线的路径,敲打包裹着电线的冰壳。原来他们每年都要有数次这样的行动。事后我没听说有什么单位给他们什么报酬,也没有什么单位给他们这项任务。他们既无电话,也无电灯,这条电线与他们没有切身的利益。但他们对保卫国防,对解放军的东西,认为自己是责无旁贷的。在这次行动中,德才不慎摔倒,小腿骨折,由于接骨不理想,后来他有点跛。<br> 雪渐渐小了,公路上的积雪在慢慢溶化,然后变成冰壳。公路像一条冻僵的蛇,弯弯曲曲,白光晃晃,世界一时变得死寂。到了下午,公路上响起了马达声,在拐弯处出现了一辆汽车。是什么单位的汽车有如此胆量闯关来了。德才告诉我,他们的汽车轮子包有铁链,没有大不了的问题。从车上下来几个人,穿着呢大衣,手里端着照相机,指指点点,嘴里不停地呵着白气。他们是来照雪景的。我对德才说,你不是有照相机吗,还不快照一些照片。他说,胶卷很贵的,要省着用。我想也对,雪景对他们来说,每年都有无数次,怎么照得完呢。<br>德才成了瘸子,家里又有个瞎眼老母,比关上其他家都要更穷些。不过这个红脸汉子给大家带来了文明,他的半导体收音机给村民们增添许多乐趣,传递了许多信息。他家是村里年轻人经常聚会的地方。倒是他那架照相机并没有发挥太多的作用。不过对我却大有裨益。当我下了分水关走向遥远的厦门时,他陪我照了一天的像,把山山岭岭都照了个遍。他要把我的身影留下来,曾经有一个知青在这里与他同生活共命运。<br> 我走之前,德才拦了一部从江西放空回崇安的林业汽车,帮我把一年的口粮运到公社粮站,以便办理粮食迁移手续。当一袋袋的粮食从车上卸到他肩上时,我的眼眶有点湿润了说,德才,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德才说,你不会回来的,分水关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心戚戚然,张口讷讷无言以对。<br> 翌年一放暑假,我直奔分水关。我牵挂着那里的乡亲,我牵挂着德才,我牵挂着那里的山山水水。才一年的时光,人事已非。德才的瞎眼母亲为了儿子的婚事,将自己卖到江西,从江西给德才娶回一个女人,一个已婚的寡妇。德才打趣说,我们分水关的人都只有娶寡妇的命,这里穷啊,这里的天空每天都是乌云,这里每天都在刮风下雨。他把我去年临走时照的照片给了我,我要把洗相的钱给他,他怎么也不肯收,说你现在有了希望,今后我们也会有希望的。他说这话时,信誓旦旦,红脸膛上挂着矜持的笑容。<br> 当我再度回到分水关时,果然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崇山峻岭中,在分水关地表之下,已有一条长达五公里的铁路隧道从福建直达江西地面。从县城到分水关,逢山凿洞,遇壑架桥,过去的盘山国道,已被一条宽大的柏油国防公路所替代。我兴致勃勃地与朋友一道乘小轿车上了分水关。临行之前,我夜不能寐。我是去寻根吗,不,我是去寻找人生重新出发的动力。<br> 关山依旧,可是已寻不到人迹踪影。往日哪些用竹篱笆保护土墙的房屋也不见踪影。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呢?难道都进城打工去了吗,即便打工去了,离土不离乡呵,破茅屋也得留下啊。这里的的确确是不适宜人居住的地方,才会人走楼空。但是,在关顶还是发现了一座三层现代楼房。里面开了一个简陋的小吃店。门口有一个给过路汽车加水的设备。女店主很冷漠,对我打听的人事一概摇头不知。最后,我才小心翼翼地提到德才,我不想过早地失望,把最想打听的人放到最后。她突然提高了嗓门:你说那个死鬼啊,他是我男人,这里就剩我们一家了。我明白这是德才续娶的女人。她说德才上山去了。<br>不一会儿,从山上走下一个人,来到公路。这不是德才吗?我大步迎上去。热血在身上奔涌。他穿着军队退下来的迷彩服,腰里系着柴刀夹,背后的刀夹插着柴刀。双手正在剥新鲜的龙眼往嘴里送。当年的友谊似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痕迹,我反复说我是谁,当年我们怎样怎样,他只是点头称是,没有当年的热络,他已过了激情的岁月,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道道深纹。他说,汽车到了关顶都要加水,这里还需要他,他日子过得还不错。国防电线已埋进地下,不需要再去敲冰。知青生活对我来说是那样难以忘怀,而对他来说,只是生活的一道流星。<br> 我们合了影后,我坐上汽车和他挥手告别。我寻找到人生重新出发的动力了吗?我寻回了青春的激情了吗?我心有不甘。在回路上,分水关上的迷彩服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br><br> (友人点评:对于德才来说,作者就是一道流星,从遥远的陌生世界而来,又划向遥远的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与流星交相呼应的瞬间,只有许个愿望的间隙,哪能期许长驻相守,更不奢望回头再叙。生活中总有那不堪探访的过往。单纯的心灵留下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包括记忆中的人。但是时过境迁,有多少单纯能经受住铅华洗尽,有多少美好能被重新拾起。回望的人感慨人事已非,若有所失;驻留的人在受片刻惊扰后,又一如既往地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