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雅集

灵兰

在山中，每每觉得自己是一个肤浅的、见物生心的爱贪小便宜的城里人。

用河水洗衣，到地里摘菜，在院子里晾晒，甚至也要在河滩里带些砂子、羊圈里带些羊粪给阳台上的花盆培土施肥……

山中秋天更有迷人和动人魂魄的魅力，想带走的东西太多，流云、远山、庄稼地、流水声……

山中日月、大地、山川、河流、春华秋实……

不如留下，哪怕做一日山中人。

因缘际会，就真的留下来了。古武当山脚下常杨庄村，留住了我十年的脚步。

青青子衿，绿衣黄裳，缟衣茹藘，素衣朱绣……

《诗经》里这些缤纷的句子，都可以用来描述山中十年，往事历历，在一片纯净柔和的色调中，一一浮现，朴实得如细水流长的生活，多情得如丽日良辰、风月山川。

古武当山太高，要太阳爬一夜方可到山顶。

东太行太高，要太阳落一天才可以沉下去。

只有茶壶山在一旁淡然自若，静待日出日落。

盛夏山里凌晨五点，漫天星斗，还冷嗖嗖。七点过的光景，走在乡间路上，莫名一种神打此路过的感觉。一簇簇神光温柔地抚摸万物，花朵、野草、露珠、溪流、鸟虫……

这样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沿途收割美景的庄稼人。

立秋前后，傍晚偶尔会下一场大雨，山中相应也转换场景，衾薄衫单，秋风寒蝉。

这样的时候，莫名有点儿应了王维《秋夜曲》的景。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踩着落叶走过寂静的山路，偶或有鸟飞、落。远山近树， 幕天席地。蓦然有一种万物之灵的狂妄。

在山中，我永远是一个忙碌的闲人。忙着插野花，忙着做野菜，忙着种些乱七八糟的植物。一早跑出去剪几枝野草野花，剜一把杏仁菜，野花草回家插入瓶中，野菜回来加佐料凉拌。而每一样都是不正经的闲事儿。

只有慢下来，才会品尝到生活的不止于唇齿之间的真味。

在山中，每一缕光阴都耐品，都值得反复把玩。

山中夏日多雨，雨后的天空每每呈现出令人惊叫得美。

常常喜欢在这样的场景里拍照。天时地利人和，晨光、美装、摄影师，一一到位。

直奔房顶作妖，俨然时装走秀。如果还不过瘾，也常常会驱车或徒步到李家沟找外景。

安静的李家沟，任由我的惊扰。晨光透过枝丫落在山路上的斑驳光影让寂静的村庄有了造访者。植物上的露珠被光折射后闪动着少女般的明眸。

途中经常会遇到一傻子，一脸痴笑是他永恒的表情，突然觉得我们或许才是傻子。

凉爽安静，蝉鸣阵阵，偶或有鸟从上空飞过。

从看到李家沟的第一眼，就注定了我与李家沟这一场“苦恋”或“单相思”。

这是一个契合我对山居生活的绝大部分理解的所在，有世外桃源般与尘世隔绝的幽静与天然。

石头房的质朴、葱郁的植被、群山环绕的村庄。都令人有回归的自在。

这里有解甲归田的田，有马放南山的山，这里就是一首田园诗。

走在李家沟村子的小路上，努力让这个空村还原到当年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模样。却如何也想像不出这些村民是如何陆续逃离自己的家乡，他们去了哪里？

每一个有光的晨，都是神的观照。

心，莫名就飞舞起来。

透过光看每一株植物，她们都是浑身带刺而饱含深情。

每每与她们对视或者邀来山居的花器中，彼此心意便已了然。

与植物们的交流其实和人与人之间一样，并不复杂。

一份赏，一份懂。

就足够。

我从山中来，带着野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

在山中，与植物们靠近，喊出它们的名字或者只是看着入眼并不在乎它们的习性与名字，常常一并与它们纠集起来到山家玩儿。

而了解习性的植物我常常把它们放在床头柜、卧室窗台，比如蓟花、藿香花、薄荷叶、野菊、荆花……

而一些不了解习性的，纵然姿色曼妙，我还是直接给它们引入客厅茶几和客厅窗台。

人与植物的亲疏，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如此。

山里四季皆可入画，在山中，我所迷恋“花道”，不是日式花道，也不是中式花道，是“山式”花道。山中所有植物皆可做花材，也没有主枝付枝长短比例。有的是随心所欲。花器更是废物利用，一个酒瓶、一个矿泉水瓶、一块河边捡来带凹槽的石头、一个老乡废弃的木墩子……于是，就有了一个酒瓶子与一束野菊花演绎出来的万种风情。

秋天的花材也蛮丰富，杜李子、麦穗花、韭菜花还有去年夏天新发现的柳叶菜……都可以用来插花。

在山里这么久，第一次发现这种叫柳叶菜的小花，她长在溪边草丛中，一个对视便俘获我的“芳心”。

花花草草的山家，没有“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的矫情，有的是“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的禅境。

遇见，便是生生世世轮回里的缘分。

在山中，与其说做饭，不如说是与食材交流。

可以不厌其烦地跟它们絮叨，山中的食材基本是就地取材。早晨山坡上采了山韭菜花，房东老乡四闺女种的菜地里拔来小葱割来韭菜。

蒸包子是不二选择。

山家有了柴火灶以后，每次进山如果不煮上一锅粥、蒸上一顿包子，就觉得愧对这一趟。

把最凡俗的裹腹日常，做出吃出美感，不为执念，而是修为。

不走寻常路，就会有别样发现。

去年八月晨练冒着被“草百虱”袭击的危险，从河滩里走。就有了特殊的插花花材——韭菜花。

拎着韭菜花回山家的路上，突然想到【韭花帖】，您没看错，是韭花帖，而非韭花锅帖。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 状”

传奇书作【韭花帖】，是隋朝杨凝式在昼寝乍起，腹中甚饥之时，得以珍馐充腹之后，为答谢友人馈赠美味韭花而信笔写下的几行字。凡七行，六十三字。通篇文字洋溢着作者轻松愉悦而又高昂的热情，萧散闲适的心境溢于言表。其书法更是令人称绝。

书法《韭花帖》的最大特点，在于字距或紧密或疏离，总体上字与字间距明显拉大。行间距宽度更被人为地夸大了，显著超过字距，可谓前无古人。杨凝式以精到的中锋用笔、流美的线条分割空白，形成虚实相生、变化无穷的空间。在时空交错中，点画振动，计白当黑，墨华鲜润，云光徘徊。

突发奇想，这韭花帖里的韭花是哪个厨娘做的？咋做的啊？假如这太行深处有杨凝式这样的雅士高人，今天我定是给他做一锅包子，再捣些韭花蘸着吃。没准儿他也可以写出旷世神品【包子帖】。

也未可知。

山中日月，风情万种。

山中有艾，逍遥自在。

艾草是上天赐予女人的仙草，女人的守护神，绝非虚说。

端午节这天出“老阳儿”之前，把艾草割回家里，是山里人多年坚守的端午节习俗。割回来的艾草或悬于门窗，或阴干。用来煮水泡脚。

去年端午节我和红英、四闺女凌晨五点如约上山，沿途偶遇割艾草的山民。衣裤被露水打湿，搂一怀芳香下得山来，做艾草青团、煮艾草蛋，吃粽子，再来一碗面片儿汤。这山里的端午节就过的安安康康。

艾草以端午节前后采摘为最佳，风干后收藏，用来煮水泡脚、洗脸、洗身体均可。

每次进山来，红英都会带艾柱，偶有哪里不适，或针或灸，都有立竿见影的神效。

处暑后，山里明显凉了，周末进山前四闺女照例为我们晾晒被褥，这次又弹了棉花做一床喧腾腾的褥子。

山里秋天的夜晚，艾草泡脚后上床，被阳光味道的被褥佣进“怀抱”，此处省去两个凡尔赛。

人情如艾，总是在每一个丰盈不起来的光景里，为你送暖。

在山里呆久了，越发觉得山里人的富足。他们有洁净的空气、清澈的泉水、辽阔的视野、山川大地生出来的万物以及纯朴笃定的情感。

而他们的贫穷只是相对于物质极大丰富的城市来说。城市的穷，则是停电停水中断通讯就立马进入山穷水尽的囧。

还喜欢山里人的词汇，四闺女一个比喻让我每每斯文扫地的捧腹大笑，感慨他们的用词之大胆。有一次我煮粥的时候小米从锅沿溢出，里外里糊得一塌糊涂。她竟然说看你的锅都成茅的了，这里管厕所叫茅的。把锅与茅的做比，也是没谁了……

山里人不说死，他们把去世说“回”了。“回”好，来世上走一遭，又回去了，像来世间经历了一场旅行。死亡此刻便有了某种归属和温情。

山里人，都是度化我的菩萨化现，每每给我开示与喜乐。

视野里，山里的色彩渐次丰富起来，那些凋零的落叶，每一片都写着诗人的秋风词。

早有归隐意，犁锄作梓墙，轳井汲新水，残瓮储红梁。细犬随裙裾，紫鸽霄云长，弃尽凡俗事，夜火筑文章。

山神树神，俺如何才可以在山里有一个自己的院子安度余生哩。

房前屋后种蔷薇、种紫藤、种凌霄花、种葫芦、种丝瓜、种葡萄……对了，还要种一棵柿子树，养一条狗，然后把狗拴在柿子树上，咱就是有犬有柿的人。

不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求面朝太行，冬暖夏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