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性刚直倔强，所有事情自己扛。岁月无声，风霜无情，如今他已变得老态龙钟，可他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不给别人添麻烦，就算是对自己的子女，他也再苦再累不开口。像洗脚这样的生活琐事，他从来不让我帮忙。 一天晚上睡觉前，父亲自己去接热水，准备洗脚。我看到后，赶忙过去帮他端着洗脚盆。他说：“没事儿，我能行，你忙别的去吧。”我怕他端着水走路不方便，硬是帮他把水盆放在沙发边，并把一小袋足浴料包泡进去，看他脱鞋袜。他一只手扶着沙发，一只手慢慢把鞋子脱掉，然后再脱袜子。只见他笨拙地把身子向一侧倾斜着，吃力地从脚前面拽袜子，那袜子好像不咋配合他的动作，好大一会儿还没有脱下来。我过去伸手把那只袜子拽下来，又帮他脱掉另一只。这时我看到他宽大厚实的脚上有很多老茧，像粗糙的老树皮；每只脚上都有几根弯弯曲曲的青筋暴起，像爬上了几条蚯蚓；脚趾头上的趾甲长得都很长，像带着几柄利剑。特别是大拇趾上的趾甲又厚又长还打着弯，两个大拇脚趾头都向里边勾着，外侧都长着一个鼓鼓的包。臭味儿从那两只大脚上发散出来，闻着像捂了好久，刚刚掀开盖子的臭酱豆。 望着这两只又臭又脏又粗糙的大脚，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个雨夜里，就是这两只脚，踩着满地泥泞背着生病的我去看医生；就是这两只脚，登着破旧的自行车给读初中的我送钱粮；就是这两只脚，凭辛苦劳作换四季春华秋实；就是这两只脚，用奔波忙碌让全家衣食无忧……这是一双多么坚实有力的脚啊，这是一双多么厚重温暖的脚啊！ 《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父亲劳累了一辈子，没咋享福，已经进入垂暮之年。我觉得，我对不起这两只脚，这两只脚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累，该为它们做点什么。 父亲发现我盯着他的脚出神，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叹口气说：“唉，老喽，不中用了。”然后就用两只手抱着腿把双脚抬起往盆里放，大概是水太热，他放了一下，赶紧又拿出来，把脚放在盆沿上。我又给他加点儿凉水，双手试一下温度，然后帮他把脚放到盆里，问他感觉咋样，他说正合适。我让他先泡一会儿，拾起地板上的袜子去卫生间。那袜子和他脚一样，也有臭酱豆的味儿。父亲连忙说，袜子等会儿他自己洗。我知道他怕麻烦人，就一边答应着，一边把袜子打上透明皂泡在水盆中，顺便把透明皂和擦脚布拿到他跟前。过了一阵子，我又给他加点热水，让他多泡一会儿，并忙着给他洗袜子，准备剪脚趾甲的工具。他的两只脚在盆儿里，一上一下，互相蹭了一会儿。对我说：“中了，时间不短了，洗好了。”就伸手拿毛巾擦脚。我一看他那被水泡得发红发黑的脚面和发白发胀的脚底板，连忙说：“脚上灰还不少呢，等搓完灰再擦脚。”说着蹲下来帮他搓脚。一开始他不愿意，说让我戴个一次性手套洗，我当然知道他怕我嫌他脚脏，可戴着手套咋能洗好呢？ 为了不让他感到别扭，就故意把话题岔开，给他说：“小时候没少听您讲故事，今天我也给您讲一个吧。说是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人不爱洗脚，一辈子就没洗过几次脚……” 父亲插话道：“你说那人不一定有吧？”<br>我继续说：“真有这个人，史书上记载，此人名叫阴子春，是南北朝时期的大将，他在梁朝当过左卫将军。这个人带兵确实不含糊，打过很多胜仗。带兵打仗的时候，他非常谨慎，为了防止敌军趁夜偷袭，常常穿着衣服鞋袜睡觉。天长日久形成了习惯，得胜班师还朝，回到家里，也不洗脚。家人劝他的时候，他都说脚不能洗，洗了脚，很有可能打败仗。但是他的老婆实在受不了他臭气熏天的脚味。有一天，趁他鼾声大作，睡得正香时，偷偷把他的脚洗了，他醒来发现后，十分生气，把老婆痛骂一顿。事有凑巧，过了几天，北魏大军攻打梁州，阴子春率军出征，没想到这个常胜将军竟然被杀得丢盔卸甲，吃了败仗。这次战役就是梁州之战，此后阴子春再也不洗脚了。你说这个人古怪不古怪？” 我一边讲着，一边连搓带抠地给父亲洗脚上的灰，那灰其实是尘土和老皮，故事讲完了，一盆子水也变成了浑浊的泥汤子。 父亲说：“洗脚跟打败仗咋能沾上边？不过那个大将不但古怪，还应该算是个懒人。”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人越老越懒，我也快成你说的啥子春了。”我说：“您和他不一样，您又不是常年不洗脚。”说着，我拿了拖鞋让他放脚，又用透明皂给他脚上涂涂，换一盆热水接着给他洗，这时他的脚基本上已经没有臭味了。接着又把脚脖到小腿上洗一洗，脚趾头趾甲附近搓一搓，然后擦干了脚，用擦脚布包着他的脚放在我腿上，给他剪脚趾甲。大姆脚趾甲又厚又长，用一般的小剪子、指甲刀根本剪不动。我特意找了一只大剪子，给他把脚趾甲剪一遍，然后又用大号指甲刀慢慢修剪整齐，把趾甲缝里的污垢清理掉，再用指甲刀上带的小矬子，把剪过的指甲打磨得光滑一些。两个大拇脚趾头外边那两个鼓包，是磨出来的厚厚的老茧，泡过之后已经软了，先用剪子轻轻剪一个小口子，然后再慢慢向周围扩大，用手慢慢抠一抠，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刀剪一剪，费了好大劲，总算把那两个鼓包削平了。脚洗好了，父亲起身去睡觉，脚步好像也轻快了一点。 《增广贤文》上讲：“千经万典，孝义为先。”做了一次“洗脚工”，我感觉这工作虽然有点辛苦，但是却让我内心多了一丝快乐，少了一些歉疚。 <p class="ql-block">（此文首发于红罗山文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