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三教洞

晓风残月

那处山，主脉高峻逶迤，向两侧蔓生众多高低缓急的岭峰，而有两条山岭自主脉脊背处，向西北绵延，犹如两条青蛇游走，互相缠抱，蜿蜒数里后戛然而止，形成一条狭谷，峡谷尽头的悬崖上有一石洞，名唤“三教洞”。

三教洞峡谷外，一派“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景象。

而一踏进谷口，顿觉狭隘局促，已绝人烟踪迹，逼仄处横亘一道土坝，如一把老式铜锁锁住谷口。

坝后盈盈一池绿水，已漫至土坝的颈处，似乎随时要溢过土坝头顶。

那是怎样一池水呢？彻头彻尾的绿，让人觉得那不是水，而是一池浓淡有致的绿颜料。大概是整个峡谷里的绿叶绿草绿藤绿苔被雨水冲刷，滤出的绿汁汇聚到这里，积淀下来，水才绿得那么深厚，那么纯粹。

水中央一绺云天倒映的淡白和岸脚一抹山体倒影的深黑，表明这绿又是透明的，通亮的。

这池水犹如一枚温润的绿宝石，挂在山谷的脖颈上。

远处浮着几只野鸭，一听到响动，扑啦啦，接连弹着水面，划出几道水痕，长长的，由许多不断扩展的圆圈串连着。野鸭斜着身子飞不多远又落在了水面上，让人见识到了真正的“凌波微步”。

路，肥肠一样绕来绕去，如若有块突兀的岩石，路就温顺地扭一下身，挨着岩石拐过去。让人想不明白，修路时人们为什么不把这影响肥肠蠕动与顺畅的瘤子切掉？

路边匀称地栽着一排刺柏，下身光溜溜的，只在顶端蓬着一撮枝叶，像举着火把的士兵。山顶的阳光斜射过来，将它们的身影投在路面上，乍看，如同通向天庭的云梯。

整个谷底似乎只能容得下这么一条路，路外的沟溪隐匿在泛滥的藤条与枝蔓里。拨开藤条、枝叶，发现树根下的土湿漉漉的，轻轻一戳，水就洇晕开来。在几枚鹅卵石的翼护下，聚着一窝一窝水。

这溪水像个幽怨的妇人，于长睫毛的遮掩下噙着一汪晶莹的泪，凑近了才能听到她嘤嘤的啜泣声。

进了山门，路一下子陡直起来，好在是条草路，走近了才知道是穿了草衣的石路。

路是青石板铺的，石板却不规则，长的， 方的，椭的，缝隙也有粗有细，看来铺路时人们太潦草。

不过，草却长得一点不潦草，将缝隙都挤得满满的，细针一样挺立着，或蚯蚓一样趴伏着，有的还顶着星星点点的碎花，似乎给石板镶着毛边。打高处一看，那路像女子穿着绿网格裤袜的修长的腿。

石板油黑锃亮，看来是有些年头了，一定留着古时候的人的脚印，而小草被禁锢在缝隙里，种子生生不息，一定也还是古时候的小草。

我们不忍踩踏这油油的小草，正低头跳跃着，猛然一道黑影劈面而来，悚然一惊，冒一身冷汗。

定睛一看，原来一截树枝横在路上方，我们的头差点就撞上了。树枝胳膊粗细，黑不溜秋的，跟条大蟒蛇一样从左侧树上盘挂到右侧树上。

可再仔细看看，这东西竟然是葛藤，能长成小树一样的藤条，估计快成树精藤怪了。

路两侧尽是些叫不出名的杂树，枝桠横斜交织，树叶浓密繁厚，树底便阴影遮翳，幽暗清凉。

有些细枝舒展着柔软的腰身，叶子却肥大，像丰腴的手掌，光洁碧翠。叶梗、叶脉清晰可见，这分明是一张透明的网，兜着满满一叶绿汁。绿汁似乎如血液一样在流动，不信，你掐破它的皮肤，马上会溅满满手的绿色血液。

这样一只一只手掌不断伸向石板路，于风中轻轻摇晃，似乎在向造访的来客招手致意。

头顶的树叶动一下，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树杈间正坐着一只松鼠，竖着长尾巴，捧着一双小手，定定地瞪着你。

赶紧掏出手机拍照，它却倏然跃上另一棵树枝，在电线一样粗细的枝干上爬动，爪子快速地点着小碎步，玩杂技一般“跑”钢丝，又纵身一跃，钻进浓密的枝叶里，如同钓起的鱼儿突然脱钩滑进水里，再也寻不着。手机镜头竟追踪不上，只留下一抹飘忽的影子。

正在怅然时，一种熟悉却从未见到过踪影的鸟的叫声破空传来，那声音清脆、细腻、鲜嫩而洁净，有种丝绸般的滑爽，又有种蜜里浸泡过的甜腻，还有种游丝一样的飘逸。想来这鸟必定美丽、小巧、灵动，精致可爱。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可每每来到幽远僻静的深山，总能听到它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在说“去——摘果吃”，难道它知道深山里藏着野果，抑或专门诱惑人们往更深的山里去？

登上一百多级山石砌成的台阶，便站在了有三四层楼高的石崖下。石崖垂直而立，岩面溜光，奇怪的是，竟有种藤条爬满石岩，密密匝匝的叶子将岩面变成了一堵绿墙。绿墙中间有个拱形石洞，便是三教洞。

走进石洞，好像一下子步入深涧里的水潭边，丝丝凉意悠悠袭来。

洞里是神仙世界，是佛门净土，是儒家圣地，儒、释、道三教诸多尊神汇聚于此。道教各路神仙，佛教众位佛祖、菩萨，儒教孔家圣人，依据在教内的品级及各自性情被加工成高矮肥瘦不同、精粗文野有别的塑像，占据洞中各个方位。

洞内空间像只袒露胸脯、张开双翅的鹏鸟。正对洞门的胸部当是最尊贵的位置，自然由三教之首释迦牟尼、老子、孔子拥有。分列两翼位置的有道教四御、五老、三官、天王、天师、鬼帝及众多地仙。中间掺杂着佛家的菩萨、金刚、罗汉，唯独儒家的孔子是光杆司令，身边没有部从。

在右侧羽翼与身体连接部位相当于“胳肢窝”的地方，端坐着一位类似帝君的神像，高不盈尺，袖手曲膝，不得舒展的模样，谁曾想地位显贵备受尊崇的上仙也只能这般屈驾蜗居？

从左侧台阶可以进入类似二楼的内洞，倚靠洞壁的是一排娘娘像，个个丰满端庄，让人感到亲切又心生虔敬。

本来，道家主张无为，佛家主张出世，儒家主张入世，看似矛盾冲突的理念代表竟然济济一堂，和谐共处，方寸之地竟是万千世界，也许这正是人们心中所想，各取所需而已。

神像前的功德盒张着大嘴，专门接纳香客布施，可不管大神、小神面前的功德盒里，钱都寥寥可数。很多香炉中香灭灰落，整个三教道观里神佛阵容强大，荫庇亦当延绵，可是却香火凋零，一派落寞冷清。

因为洞口朝向西北，太阳早早地收了脚步，光线从背后的高岭背后射过来，如一把利剑将洞外深谷劈空削为两半，一半明亮通透，犹如充盈着珠光宝气，一半晦暗模糊，如同氤氲着淡云薄雾，难道这就是洞内神佛谕示给人们的两世界？

这里阒无人声，除了天籁、地籁，能感受到的只有我们自己的呼吸及心跳，时间仿佛如我们一样忘了行走，长久地静止不动，让人有种“世上已千年洞中方一日”的错觉。

忽然听到有“叮咚——叮咚——”声，如钟表在走，将人瞬间带回到现实时光。声音细微如风中漂游的蛛丝，似乎洞内到处有它遥远得近乎虚空的回声。

找来找去，终于在第二层洞里寻到它的踪迹。洞顶岩石润润的，湿着一大片，不时凝一颗水滴倏然掉落，叮咚一声扎进下面的水坑里。

水滴像璀璨的流星，划破了这一洞厚重与庄严，将晶莹剔透的灵动以一种叮咚如玉的琴音流出，荡漾着丝弦颤动与小鸟啁啾般的清韵。

庙观里没有佛音，它正好是一曲美妙的梵歌，扣弄着我们的心弦，像把佛尘扫去我们心头的忧烦与浮躁。

只有我们安静下来后，才听到水滴声，也才听懂水滴的莲语禅心——笃定的清寂里安放着淡然如水的欢喜。

三教洞离我们很近，可三教洞的清幽离我们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