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着你

腊月

一夜没怎么睡着。窗外的小雨下得锲而不舍。仿佛昨晚那个拥抱还在怀里没有松开。    小孩儿的拥抱在雨点刚开始滴落时。一家五口吃完烧烤回来，来接他的姐姐的车停在楼下，上车前他转身抱了抱我，我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慌慌的，只好扬了扬手里拿着的手机说了一句：你看你打扰了我给你们拍照。    这是第一次，儿子在分别的时候拥抱妈妈。以往的拥抱，都是在欢欣的相见时刻。   三年的高中住校生活，每次过大周去接他，都是他冲出校门就扑过来的拥抱。好不容易积攒起的那点少年的矜持在妈妈面前荡然无存。那份旁若无人的狂欢，常常惹来很多人的侧目。     这一次，拥抱过后，车子载着三个孩子驶进夜色里。我的眼泪哗一下盖了满脸。然后又暗自讪讪地笑了：又不是第一次经历，七年前从女儿开始已无数无数次了，还是这样毫无底线的懦弱！黑暗里将眼泪迅速收起。全当刚才落的是雨水吧。    回身上楼，百无聊赖地发信息以填补空落落的内心。“女儿，你车子后备箱会不会进去雨水？别给你弟弟湿了行李箱。”“儿子，刚才忘记给你姐姐看我的那小鸟挂件了。”……         一夜，就枕着沙沙的雨，牵挂天亮后南去的列车。    那个小孩儿的过往，随雨声刷刷驶过眼前。    老家的幼儿园，大中小班都在同一个教室里。新去的小孩子由家长陪同先在院里玩沙子玩儿玩具，适应几天才能放下。   我没敢去。七年前女儿那被抛弃似的震天哭声和自己回走路上滂沱的泪水已给我留下了恐惧的阴影。    送小孩儿入园这个任务交给了当年哭嚎的姐姐。除去妈妈，他最粘姐姐。没料到第二天姐姐就下岗了。她说弟弟跟老师要求进教室玩儿，老师担心他呆不住不让姐姐离开，不一会儿弟弟却出来说：姐姐你回去吧，我要在这上学了。    很顺利的第一步之后，便是每天牵着小手送去幼儿园的开始。    妈妈面前的小孩儿，又开始粘人。每天起床、路上都是讨价还价。“妈妈，你今天在幼儿园陪我玩儿吧。”“不行，大人不可以上幼儿园。我送你进教室后再离开好吗？”送进去坐好，才松开拽着我的小手。“妈妈，今天送我进教室好吗？”“今天妈妈把你送进门口，很多小朋友都在里面等着你。”“好吧。”“妈妈，今天送到门口吧”，“妈妈送你过路，然后看着你自己走过去好吗？”“妈妈，今天我自己过路，你在路这边看着我。不许走开噢。”儿子在一步步独自向前，妈妈在一步步选择后退。我看着他的目光在一天天拉长。    转眼开始读小学。开学两个月了班里还没有数学老师。我们于是带他来了县城。   我紧张着，怕他一下子适应不了陌生的环境和同学。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就要求我不要再接送他上下学。说这么近的路，有同学一块儿走呢，接送会被人笑话的。    从此，他的朋友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从他来县城的第一个同桌，到那支“捡破烂儿小分队”，再到现在一起考大学的“战友”们。我的目光追逐着他们成长中的快乐身影。有老客人在店里看到他们，常会跟我开玩笑：这又是你们家老几啊？老五老六？老七还是老八？   是儿子让我这一生中能够拥有过那么多朝气蓬勃的“孩子”，想起来就满心都是温暖和感动。    十八岁。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他稳稳地淡定地收获着付出结下的果实。7月25号下午7点25分，小孩儿签收了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长成了很多人眼里“别人家的孩子”。   只有做妈妈的知道，无数次看着回到家亲吻足球、抚摸吉他的孩子的心酸滋味。也只有做妈妈的在默默里看到，无数无数别人在狂欢的节假日，孩子们在熬“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枯燥。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天才啊！只不过他们多了几分自律而已。     要开学了，我提议陪他再逛一遍所有他读过书的母校，他很兴奋。    回走的路从东关小学开始。窄窄胡同里那长长的两溜儿台阶是他的起步。他一阶一阶跨上去，我站在下面看着。他的身体被越来越多的光线和树影围绕住，让我的视线有了距离和隔断。我踩着台阶上到一半，拍下了他站在校门口回头望向我的笑脸。   接下来是实验二小和东埠中学。儿子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已经足以盖过我的手。他的脚步迈得大而有力，我有些跟不上了。     正是暑假期间，学校里静悄悄的，恰适合回望所有。看门的师傅很热情，说可以放我们进去看看。儿子摇了摇头：不给您添麻烦了，我在门口看看就行。他隔着门指给我看他呆过的教室位置，说着他记忆里操场上的趣事，也说着他离开后这里的变化……   最后一站，是他刚刚走出的安丘一中。他摸着刻进大石里的学校名字，很是感慨：我这就高中毕业了吗？我还没呆够呢！那些树还没认过来，那些花还没好好看，那些鱼儿还没敢去喂过……   我拍下了每个学校门口站着的他，让过去的足迹永远伴着他前行的脚步，这样他会走得更扎实一些吧。    他在回看他的学校。我更多的在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个粘着我的小小孩儿，正一步步在我的目光里走上自己的道路。       今日，八百公里的路程，我在手机屏这端陪儿同行。他的姐姐七点钟发过来送他进站后的照片：一个人，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他背后的墙上，荧光灯打出八个红色大字：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手机屏一亮：“妈妈，等我对那边熟悉了，再回来带你和爸爸过去玩儿。这次我想独自体验。”     谢谢孩子。妈妈很欣慰你的独立。“妈妈，我掉向了。明知道车是南行，看着却总感觉是向北。”    文字后面那个欢笑的表情，立马传染到屏幕这端人的脸上。谁的前行路上没有过失去方向的迷茫呢？只要心中坚信目标就在前方，走起来的路上便没有了彷徨。“妈妈，出了山东这一路都没有雨了。您放心吧。”是的孩子，小雨是要留在妈妈这里的。我儿奔向的，定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2021年8月20号，一个小孩儿成为了一只求是鸟，他展开新长就的翅膀，飞向南方那片向往已久的蓝色天空。鲁中平原上，一个庄稼地里钻出来的中年妇人，正在隔屏远远看着他奋力振翅的身影。 （今天，是小孩儿十九岁生日，翻出去年写下的文章和一路成长的几张照片，制成此篇，以作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