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马 圈 子 到 三 台 子

张春霖

　　 锦县有个村，叫马圈子。

村西口有户人家姓王，王家有两座阔绰院套，隔着街口南北相对。北院五间土坯掺苇草正房，金黄色豆荚铺满弧形房顶，青条石基座高出地面半尺。从屋里跨出门槛，阶下石磨镶沿的辘轳深井，旁边的柴垛高过房顶。院门两侧，鸡满窝猪满圈，敞开的一趟厢房，是油坊、碾房和马厩，两匹辕马膘肥体壮，一个枣红、一个菊青，咴咴打着响鼻。院中央甬道，铁箍轱辘大车仰面朝门，车辕耳板斜插着红缨长鞭，在微风之中轻轻摇曳。

王家不算名门望族，但人丁兴旺，日子红红火火。老俩口膝下九个子女，六兄弟有三位已结婚成家。十几口的大家庭，仍然一口大锅吃饭，全家和和睦睦，同耕同作，分工不分家，是典型的北方传统农耕大家庭。

排行老三的兄弟，每天全村起来最早、每年春天播种最早、每年上秋收获也最早，村里人都叫他“王三早”。这位以勤劳著称的庄稼把式，在十里八乡美名远扬。这次，他又赶个早，喜得千金，在兄弟中第一个荣升父亲。大家族三世同堂，喜气盈门，大孙女自然成了掌上明珠。农村生活说不上娇生惯养，但吃穿用度应有尽有，姑娘小学在村里念了四年书，在般般儿大孩子堆里，也算识文断字了。

到了十三四岁，奶奶说话了，奶奶说女孩儿家的，识俩字儿得了，跟弟弟们下地，学点儿农活吧。为让大孙女早日投身田间地头，成为耕者有其田的自食其力者，奶奶循循善诱，说多学点庄稼活儿，长大不受憋屈。见大孙女油盐不进，奶奶开始恩威并施，绩效奖励并举，跺脚吓唬说，不干活别吃晌午饭了，或笑脸相劝，下地干活、奶上秋奖励你二斤好棉花。

奶奶纵有千条妙计，大孙女有一定之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界毗邻佑替个鞋样配个花色，每日里绣花纳鞋织布，看书识曲唱戏。活动范围，仅限于炕上地下屋里院外，反正不到垄沟地头，决不与土坷拉打交道。

一个偶然的机会，村里来了戏班子，演出评剧小女婿。大孙女因为平日喜欢，随着哼唱，竟学得半拉架，有的曲调还唱得惟妙惟肖。恰好，村里要组建剧团，说是参加县里汇报演出，还要巡回各区交流。王家大孙女被村民推荐，说她不但长的俊、唱的还好，姑娘不愿意出风头，村里找到孩子奶奶，答应参加演出排练，给记整劳力工分。王家大孙女参加了剧团，经过几轮筛选，成为主角的不二人选。县剧团在村里现场指导，又组织外出观摩学习，加上刻苦揣摩体会，三乡五里同行也经常交流，王家大孙女竟学会了整场大戏，领衔主演了评剧刘巧儿。

这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剧团，不少村民从炕琴里，翻出结婚时的绣花被面，五彩缤纷的贺幔，高悬在大庙土台四柱。演出那天，全村老百姓几乎都来了，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歌大戏！人们过年似的，满脸喜气奔走相告。舞台上，汽灯高悬亮如白昼，吹拉弹唱管乐笙箫，演出获得极大成功。村民议论，演的乘好了，赶上县剧团了。“乘”，是乡村俗语的最高评价，有特别或加倍的意思，乘好了，就是到顶了。人们对王家大孙女更是赞叹；咱马圈子飞出了金凤凰啊！

不到一年工夫，马圈子村剧团，竟演了好几出全本大戏，除了刘巧儿，还有小女婿、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还排演了古装茶瓶记。王家大孙女出名了、马圈子露脸了、剧团演出也排满了。县乡经常上调演出，各村镇争相邀请，十里八村排不上号，竟托人找到奶奶求情。

周边村落王屯、枣坨子、光辉、下马台、大幺台、小幺台、马家湖、三家子、下洼子，好戏连台轮番上演，甚至远到东郭苇场、金城造纸厂，还到县里大凌河舞台演出。对大孙女抛头露面，奶奶本来不咋乐意，碍于情面，还能挣工分，也就罢了。这回奶奶又说话了，行了大孙女，见好就收吧，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人家嫁了吧。

也是，自打马圈子剧团演出轰动，王家大孙女远近闻名，每到演出，踮脚看的后生，只恨脖子太短，村里村外的青年，也自知条件够不上捻，没上场就打退堂鼓了。保媒拉纤的几乎踏破了门槛，介绍远点的有北京、沈阳、锦州的，近的有锦县、金城、东郭的，有部队军官、有政府干部，还有城市工人、学校老师，可王家大孙女没等见面呢，不是挑剔高矮胖瘦就是嫌弃穷富远近，反正就是没相中的，气的奶奶直嘟囔；选驸马也没这么挑的，南北二屯子你瞅瞅，哪有说十八九的大姑娘了，还在娘家没出阁的？！

马圈子是百十户人家的自然村，一条崎岖的土路从村中穿过，两排黄土房错落参差，几洼异形河泡点缀村口。村子没啥山清水秀，倒显得土了咣叽，像朴实无华的红高粱，盛夏千竿绿，当秋万穗红，也就黑土地常见的一般景色。要说马圈子最大亮点，是东郭到金城的小火车，铁道线弯弓似的，贴着村边掠过。道边有个乘降站，道口，还有狗头铡似的扳道岔。乘降站砖房矮趴趴，比远处飘一缕青烟的土地庙高不多少，门顶红漆铁路徽，被太阳晃得锃亮。冬天，乘降站块儿煤管够烧，屋里永远热气腾腾，村里人跺跺脚，寒暄挤进小屋取暖，唠着当年的收成，直到灸烤得面颊发烫才离去。

乘降站保障苇场到造纸厂的运输畅通，每到上秋，小火车吐着白烟，驮着山一样沉甸甸的芦苇，风驰电掣，驶过放倒苞米杆的旷野。沿途，一片白色芦花飞絮，像雪花随风追逐飘舞，在丰收的土地上打着旋儿。每天，准时准点，呼啸的小火车满载而归，像黑压压滚动的高墙，嗡嗡蜂鸣着一瞬即逝，田野里收割的人们直起腰，眼界豁然开朗，看着与天际融为一体黛青色的山峦，隐约的顶峰，闪耀着香烟锡箔纸似的亮片，那是辽西著名的石山。

从石山火车站到马圈子大约十五里地，进入马圈子村口，先跃上一个长长的漫坡，就是小火车路基，从漫坡下来，容易收不住脚，须连跑带颠几步，绕过河泡旁的大柳树，顺着黄土道，就进入村西口了。过了王家齐整的高粱杖子院落，沿路往东，不用拐弯直走，是村中央最大的河泡，大队部、小卖店都在河泡边，沟边裸露干涸的黑色泥土，懒散的鸡鸭悠闲的觅食，人们管这叫东大坑。

　　 东大坑往前第五户，正房旁边压个偏厦，偏厦里住的人家姓张。这孤单的小院恬淡肃静，地下有两池韭菜一排小葱，没有邻居繁茂葳蕤的绿蔬。屋里人口清净，住着一儿一母，五十多岁的母亲瘦弱单薄，不时轻咳两声，是位走路蹒跚的小脚老太太，不到二十岁的儿子瘦高，刚考上沈阳市一所技工学校，屋里屋外正收拾行囊。邻居三婶隔杖子探过头，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下晚黑村里唱戏，不看看吗？小脚母亲嫌路远走不动，高个儿子说人多太闹腾。

三婶闲话对闲舌，冒出一句话，说完连自己都后悔了，三婶说，村西头老王家，大孙女会唱戏，还没出嫁呢，给你搭估一下呗？长得俊！“俊”在她嘴里绕弯成卷舌，让人听着是“之润”，母子四目相对，咧嘴苦笑一下，那意思，人家俊还是“之润”，跟咱关系不大，但还是拱手回礼道谢。当晚，三婶挤进后台，拉着王家大孙女一五一十如此这般详详细细说了一番，三婶心想问一嘴，回复娘俩证明咱言而有信说话算话。可她没成想，对方严肃认真，回答干脆利索；处一处吧！三婶当即直眼儿，下巴差点脱臼。处一处吧？！这可是一个村子？东西头住着，在农村相当于啥？那等于是订婚的前奏哇！不能啊，这孩子扮上妆了，马上登台演出，不至于发烧说胡话呀。

王家南北大院闻讯炸锅了，三婶这是嘎哈呀，咱姑娘这条件，咋也不能说给老张家呀？！王家老少十几口，拿事儿的是二大爷，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二大爷立刻召开家庭安理会，以压倒性优势全票否决。反了你了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自己二上做主了？！村里，八竿子打不着沾亲带故的都议论纷纷，这小女婿唱的呀，咋还唱傻了呢，那啥人家呀，孤儿寡母，穷的连炕沿子都没有。

世上有些事儿，真解释不了。不知是家族压力带来的反作用力，还是前世有缘今生相见，不知是曾经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还是现代引力波加暗物质。反正，王家大孙女铁了心，就要嫁给张家穷小子，就像康定情歌唱的；王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铁腕掌门二大爷，强势出击！当众宣布，王府一号令；与不肖女断绝一切关系。

老实巴交的王三早和老伴，心疼女儿，又无力回天，只能暗自垂泪。可有钱难买我乐意，乡村草根明星，十九岁的王家大孙女，还是走进了马圈子东大坑第五家那间孤单的偏厦，成为喜气盈盈的新娘子。结婚当天，二大爷这个气呀，在村西头，抡起烟袋锅蹦高跺脚骂；我这张老脸啊，都让她丢大凌河去了，今生今世与你永不相认！二大爷是面儿上人，特别要脸儿。

二大爷认不认无关紧要，一对新人新婚燕尔，佳期如梦。婚后小别，新郎赶赴沈阳上班，住在工厂独身宿舍。新娘则排练演出常住娘家，虽与二大爷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爷俩形同陌路再无一言。

这天，王家大孙女在舞台上正唱；巧儿我采桑叶来养蚕，蚕做茧儿把自己缠。忽感一阵腹内坠胀，坚持演完后，急忙去邻村三家子寻医问药，郎中姓张，人称张先生，张先生曾给姑娘开过药，简单诊断认定，属气滞血瘀，月经不调，开药方黄芪、红花、乌鸡配少许麝香，嘱次日清晨服下。第二天，黎明即起，细泥砂锅温火慢熬，煎熬好后，王家大孙女一饮而尽，可药到嗓眼儿一呛，顿觉头晕目眩、五腑六脏翻江倒海，刚喝的一海碗热汤药，喷射而出吐个精光。傍晚再煎服一副，仍然头晕目眩五腑六脏翻江倒海悉数吐出。

当天，村边乘降站候车，搭上小火车，坐车头驾驶室直抵金城，从金城转火车到锦州，来到锦州中医院。老中医鹤发童颜，问诊号脉后大惊失色，这分明是喜脉！那村医虎狼之药，险些断送胎儿性命啊！你今日留宿锦州，明早留尿检验，用蛤蟆验孕法再测更确切。青蛙测孕，是临床检测怀孕方法，自南非开普敦世界医学大会推广以来，百试不爽，是当时比较成熟的检测方法，王家大孙女恍然大悟，说不用测了，千恩万谢告辞。

回到家中，王家大孙女深居简出，悉心调养等待临盆。村有民俗，嫁出的姑娘不宜在娘家生产。于是，借用村里没儿没女的无保户，鳏夫潘老爷子偏厦坐月子。潘家偏厦低矮晦暗，狭窄的屋中厅，两截黑褐枕木，垫起一口朱红棺材，棺材离地三尺，厚木重漆，几乎顶到房棚，这是潘老爷子百年正寝寿材。夏日炎炎，密不透风的屋里酷热难耐，王家大孙女在黑黢黢小屋内，汗水泪珠挂满面腮。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伴随一声响亮啼哭，一男婴平安降临人间。应了那句老话，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妈妈，初为人母诸事懵懂，年轻丈夫伺候几日，匆忙返回工厂。幸亏娘家父母携弟弟妹妹帮衬，含辛茹苦服侍孩子。这时光，王家大户犹如树大分岔叶大分枝，哥兄弟分成了六个小家庭。二大爷怒目而视的白眼，再也难寻落脚之地了。

左邻右居听说王家大孙女喜得贵子，纷纷登门道喜，众人争相请缨赐名，有称黄道吉日夜观天象，有说骨骼清奇眉目睿智，也有旁征博引谈古论今，言之凿凿降生于棺材之侧，必主大富大贵，建议叫张富贵。还有的说，棺材寓意升官发财，名字应往官生、财运上使劲儿，最后，还是孩子奶奶一槌定音，我的孙子我做主，叫纯林，张纯林！

张纯林？谁呀？嘻，小的不才，本人是也！哦耶，轮到我出场了！念到此处请停顿，下面可能有掌声！呵呵，来点稀稀拉拉的掌声，呱唧呱唧以示鼓励呵，或配点轻音乐啥的，葫芦丝也行啊！每家杖子都挂仨俩葫芦，假装葫芦丝音乐渐起呵，噔噔噔！雷的深、尖特闷！各位老少爷们们，马圈子老王家外甥，张、纯、林，闪亮登场！乡亲们，哈喽！想你们啊！中英文混搭开场白，咋整？特有礼貌，最大缺点就是没缺点，打小就特乖。

马圈子乡亲们的评价正相反；乖？可不乖咋的，淘的没边儿了，不拦着点儿，房薄差点捅漏了。要总结起来也是，大家说的不假，是出点格儿，也都吃喝拉撒睡的小事儿；比如睡醒了，炕上瞪眼儿明知故尿，拉粑粑挑肥拣瘦，专找大门口、大场院、大马路，敞亮干爽地方。那姥家人也没少说我呢，说我；外甥是狗，吃完就走。算了，有点儿跑偏，不赘述，显得自我表扬似的，此处省略十三行。

回来接着继续呵，王家大孙女、哦，应该说是我妈了，我妈妈仍然活跃在马圈子舞台，有时幕后匆匆喂两口奶，又连忙登台唱戏。我有极强的表现欲，不管台上快门慢板，经常在幕后吱哇乱叫，用高亢清脆的嗓音，宣泄乡村星二代主旋。那时要提倡，“表演从娃娃抓起”的话，我现在舞台资历也不浅了。让我烦恼的不是风餐露宿，而是三家子郎中，对！就人称张先生那位，别看躲观众堆东张西望，假装没心拉敞的，我就特想问问；咱心里就没点儿数吗？你大扑拉蛾子似的，差点把灯捻舞扯灭了，知道不？可惜襁褓中被束缚手脚了，力不从心，有劲儿使不上，也只能场外热热身罢了。

终于，妈妈的乡村舞台生涯，和我的幕后启蒙表演，同时嘎然而止。工厂给爸爸分了新房，我们要告别姥姥家，告别马圈子，搬到沈阳跟爸爸团聚。新家在沈阳市一个叫三台子的地方，从马圈子到三台子，感觉山关重重路途遥遥。奶奶、妈妈还有我，提前半拉月准备，当天起个大早，先坐马车、再上火车、换乘汽车，直到天黑才到新家，其实不过一百五六十里地。我车上除了睡觉就是撒尿，一问啥也不知道，当然也没人问。

　　 三台子，地处北陵公园以北。这座乡村里的城市，都市里的村庄，此时像旷野中的基建工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成片的红楼犹如一簇簇珊瑚，左一片右一片，火红耀眼，望不到尽头。楼房规划排列整齐，有长条形，有拐弯形，四五座楼围成一个组合，嘎嘎新的红砖红瓦，三角形的红楼脊，楼楣镶嵌着灰色麦穗花纹。所有楼房，一律苏式建筑三层高楼，比马圈子乘降站红砖房高老鼻子了。

街道马路四通八达，都是黑油漆柏油马路，路面偶尔露出小指甲似的卵石，像煤堆里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马路油浆泛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儿，在空气中长久飘散。楼栋口，椭圆形的花圃刚刚修剪，摇曳的垂柳随风轻舞，两趟过膝的树稞，夹着拼砖甬道通达楼口，拉开两扇油漆木门进去，沿楼梯上楼才能进屋。

我们的新房子，是三台子东三里新4栋17号，这是刚竣工的职工家属宿舍。爸每天到工厂上班，社会礼拜四休息，车间每月固定发一厚摞工资，六十九块零五分，有零有整，钱里夹着精薄透明的美能纸条，拇指宽的纸条复写的清清楚楚；基本工资、奖金、劳保、互助、房租、水费，末尾是零钱保留。每月20号的傍晚，三台子空气中蒸发着甜蜜，每家炊烟都洋溢着温馨。爸下班边脱外套，边把工资随手放桌上，妈笑吟吟说，明天买点肉，改善生活。

 

春风拂熙，阳光正暖。适逢国家建设百舸争流，正值青春佳偶花样年华。那是父母最美好浪漫的时光，一对来自马圈子农村的青年，在大都市沈阳三台子，构筑了自己的爱巢，一家人甜蜜美满其乐融融，幸福像花儿一样。

邻居一些姐妹，很多人陆续到厂里上班，有的写字都绊绊磕磕、斗大字儿不识两筐，竟考试通过了。妈也跃跃欲试，向往参加工作，毕竟有过小学四年学历。无奈奶奶压根儿不同意，说体格单薄，带不动孩子。自己娘的话可以不听，婆婆的话不好违拗，妈只好放弃了念头。反正有人上班开工资，生活花销绰绰有余，也犯不着找工作。

 

生活，像裹着糖衣的药片，不经意间，总会露出原本的苦涩，只是糖衣涂抹的厚薄而已。美妙的时光没有太久，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那时我实在太小，在深邃懵懂的记忆海底，也只能打捞拼凑几片支离破碎的残骸。

 

印象中，有这样一些画面；奶奶把小兔饼干掖褥底下，只给妹妹一小块，然后多给我两三块；我从窗台往床上跳，奶奶颤抖拉着长音，等我死了你再蹦哇；有个绿衣小伙，挎着绿自行车吆喝，我噔噔下楼，取回一本叫前线的杂志。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还没到下班时间，爸突然回家，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刚侧身躺下，就咳了几口鲜红的血，妈慌忙把凉手巾敷在爸爸额头，邻居把我拉出屋外，掩鼻说会传染，听人议论说是肺结核。

 

以后，这样的场面又出现几次。每天爸爸上班，我仰望着他，目送他的背影很远，心里默默企盼他别犯病，可爸爸无视我的祈祷，发病的频次更密了。前几年，妈曾追忆起那时的一段往事，那悲惨的一幕，让我心中绞痛欲哭无泪。

那年，26岁的爸爸肺结核复发，因为大量咳血，生命垂危。医院抢救过来后，身体极度虚弱，需去辽阳峨嵋疗养院治疗。行前，奶奶佝偻腰身依偎在床角，喉头急促的喘息伴随阵阵咳嗽。爸脸色酸楚凄然，悄声对妈说；不知多久能回来，也许回不来了，担心妈有个三长两短，万一出现了不测，也不用给我拍电报了，我怕挺不过这道坎儿，就请你替我行孝吧。

奶奶离开了人世，妈没敢告诉爸爸，直到爸爸回家才知道，他的妈妈已去世两个多月了。望着墙上遗像，看着母亲的卧榻空空如也，爸爸扑通一声瘫软跪下，匍匐在地泣不成声。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竟以这样方式诀别。

妈妈料理婆婆的后事，照顾病重的丈夫，还要拉扯两个孩子，收入入不敷出，生活极其拮据。正当一筹莫展之际，马圈子娘家人出面了，姥爷把没出栏的猪提前杀了，把苞米高粱换成为大米白面，在河泡里打鱼摸虾，率领几位舅舅和姨们，轮番往三台子扛东西，米面、肉菜、鱼虾，最频时十天半个月一趟。连发誓永不来往的二大爷，也施以援手，帮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度过难关。

没有任何收入的妈妈，依靠爸爸微薄的工资步履维艰，她决定回马圈子织布，布匹能卖钱，还能做衣服。我一副还乡团进村、胡吃海喝的架势，耀武扬威随妈回到马圈子，曾在家乡舞台上风光露脸的妈妈，跟谁也没打招呼，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始她的创收之旅。

弹棉花是织布的第一道工序，姥家屋里屋外飘着棉絮，回荡着嘣嘣的弹棉花声。地里摘回的棉桃，有婴儿拳头大小，像个哗啷啷的小铃铛，去蒂剔籽，摆放炕席上铺平晾晒干爽，再收到草席笸箩绪平。月牙形的织弓有一人高，牛筋的弓弦比指头粗，一手握柄一手弹弦，沉重织弓砰砰的震颤，棉团被打成松散状，松散的棉絮絮成棉片，然后把棉片搓成一根根铅笔似的棉花棒儿，棉花棒一头较细，便于和纺车锥尖缠绕。

装在笸箩里的棉花棒，好似冰清玉洁的雪山，妈临窗盘腿坐在炕上，像晶莹洁白世界的织女，伴随嗡嗡声开始纺线。她右手不停的摇动纺车手柄，左手把锥尖纫在棉花棒尖上，左臂一次次向脑后挥动，慢慢划个弧形圆圈，又回到原点。随着椎尖的快速旋转，春蚕吐丝般抻出细细的白线，银丝似的白线又缠绕在纺车线梭上。纺车轮轴单调的声音，和院里枯燥的知了声交织混杂，世界万物仿佛都静止了，天地间，只有嗡嗡嗡嗡声。

从摘棉花、弹棉花，到搓棉棒、纺线，这漫长枯燥的艰苦劳作，都是前期准备阶段，正式织布刚刚开始。马圈子有织布机的人家不多，姥家正好有一架，常年摆放屋地中央。妈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开始了最后的冲刺，每天天不亮，她就坐在织机前，俯身盯着布面的经纬交汇处，脚掌不停的踩着踏板，线梭像个小耗子，嗖嗖的左右穿梭。屋里，总是回响着哐嚓嚓的声音，妈妈似乎永远俯在机案前。经常是下半夜鸡叫三遍了，我惺忪睁开眼睛，看到妈起身活动一下，到下屋用凉水洗把脸，用针尖挑一下油灯捻，又回到织机座位，继续开始哐嚓嚓织布了。恍惚中妈自打回到马圈子，弹棉花纺线织布一刻也没停过，没看见她说话、没看见她吃饭、没看见她睡觉，就是坐在织布机案前不停的织，有一次天快亮了，我懵懂睁眼一看，妈竟伏在织机睡着了。

　　 妈没日没夜的俯案织布，姥家人当然不愿意了，干啥呀这么拼命啊？可妈妈是恨活儿的人，谁也劝不了。三个多月过去了，姥家炕沿摆了一溜白布，一匹一匹像摞着面袋子，妈妈把布分成两份，一份托人卖了，一份留着做衣服。

妈从走村串户货郎手里买来染料，火柴盒大小的纸包打开，兑温水倒入大盆 里，染料像精灵复苏了，开始是紫红色的，一会儿变墨绿色。她按说明用棍子搅拌，把白布浸泡染料盆中，为了把布染均匀，妈赤手在盆里反复翻动搅拌。盆里渐渐起了变化，演变成了深蓝色，白色棉花织成的粗布，表面不太光滑，有点麻麻约约疙拉疙瘩，在染料盆里浸润一阵儿，捞出晾在杖子上，竟魔术般出现一条随风飘舞的蓝色缎带！轻盈、飘逸，耀眼，比纯蓝钢笔水还蓝，像湛蓝湛蓝的天空。霎那间，我被包围、被蒙蔽、被笼罩、被淹没，我酣畅淋漓尽情饱览了这梦幻般的蓝，这蓝色仿佛是我的世界。也就从那时始，我一生钟爱的，就是妈妈呈现的海天一色纯净蓝。近年听说，这种蓝叫克莱茵蓝，寓意着宁静致远。

妈妈的手，被染料浸泡成墨绿色，像戴着厚厚的胶皮手套，慢慢消退成淡蓝色，后来肿胀成了绛红色，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在舞台上翘起的纤纤玉指，像是开春冻化了的胡萝卜。妈没等手背儿消肿，又开始裁剪做衣服，她在旧报纸上替衣服样，怕耽材料，反复比划。裁好后，先用针线简单牵上，然后上下左右比量，还特意把裤脚挽上，留出长的份儿。确认大小长短合适了，才开始在暗淡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

一个黎明，我被唤醒，睁眼看见，嘴角挂着线头的妈妈满脸喜悦；儿子起来试试合身不？我一轱辘爬起来，熹微中，崭新的衣服穿在身上，那个海天一色的蓝衣服，我站在炕沿边，像个骄傲的船长，正准备乘风破浪扬帆远航，屋里一下子亮堂了！可妈妈暗淡的眼角，却布满殷红的血丝。后来，每当读到孟郊的诗，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条件反射般想起那个黎明，妈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衣服的场景，诗没读完已泪眼模糊。

一身家织粗布纯蓝衣服，贯穿了我和妹妹的小学生活，时至今日，发小聚会还有人问，那颜色太嘠了，从来没见过。从马圈子回来后，妈妈开始到街道寻找工作，第一份工作是职工食堂的临时工。那时，工厂大干快上，需要大批后勤服务人员，在二号门转盘食堂，呼呼冒热气的超级铝蒸屉顶到天蓬，热气腾腾的花卷、馒头装进柳条筐里，每天不停的送往生产线。后来又到烘炉，烘炉在风洞后身，是街道的三小一道企业，主要是熔炼废旧钢铁，震耳欲聋的气锤轰鸣中，她穿上帆布防护服，跟着重体力劳动者，成了地地道道的打铁汉。后来，妈妈又到了西大道的菜窖，冷风嗖嗖的西菜窖，活儿季节性特别强，主要是菜窖通风，装车卸车、白菜倒垛、蒜苔剪苗、土豆敷土，因为阴冷潮湿，不少人干了一季就腰酸腿疼。

街道为了解决职工家属就业，组建了五七大队 ，妈妈报名到了五七大队上班，被分配到建筑工地，参加厂区工棚建筑。建筑工劳动强度高，消耗体力大，但除了工资稍高点儿，每月多给几斤粮票。刚开始，和泥和灰搬砖运砖，干一段时间小工后，妈刻苦学习瓦工技术，竟可以与工匠们站一排砌墙了，后来，竟然能干技术含量高的砌墙把大角。

一天下午没课，我约同学溜进厂内看望妈妈。那是一个酷热的盛夏，天像下着火，马路烤得烫人，树叶都打蔫儿了，嗓子干的直冒烟。从二号副门旁的豁口钻进去，不远就到了建筑工地。工地上二层楼刚盖一半，铁架子支起离地三尺的跳板，人们颤颤巍巍站在跳板砌墙，所有人都戴着草帽，男人晒褪色的红背心泛出白盐碱 ，女人蓝布褂子溻湿透了，像画着各种不规则的地图。妈请假从跳板下来，她脸庞黢黑泛红，疲惫的喘着粗气，给我俩接两饭盒保健汽水，让我喝完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吧。

　　 在基建工作几年后，妈妈又调到了锅炉房。因为当年的五七大队，是临时安置单位，所以家属临时工，当然是革命一块砖，东南西北任意搬了。

三台子家属区分布六个锅炉房，主要保障家属区冬季采暖。妈上班的锅炉房，在110栋独身宿舍西侧，烧锅炉实行三班倒，我经常到锅炉房玩儿。冬天下雪了，一进院子就感觉暖烘烘的，院子里的煤堆像起伏的山峦，站在煤堆上，可以远眺周围楼顶。妈和工友们抡起洋镐，扒开覆盖煤堆的冰雪，刨开冻硬的煤层，装在手推车里，把煤运到锅炉口。四个锅炉庞然矗立，庙里的四大金刚一样，顶天立地。炉口像张着血盆大嘴的怪兽，喷出红彤彤的火舌，等着成吨的燃料喂饱。妈妈她们端起簸萁似的平板锹，一锹一锹填入炉膛口，有时用铁钩纤子透完炉膛，烟尘弥漫乌烟瘴气，这时必须马上添煤，铁锹嚓嚓摩擦着地面，火石相撞闪烁着金星，烟尘中几乎看不见人，只有嚓嚓的搓煤声和幽红的炉口忽明忽暗。烟熏火燎中挥舞板锹的人们，像从战火纷飞的封锁线冲跑出来，精疲力竭弯着腰喘着粗气，依偎墙壁不住的咳嗽。

那时的冬天特别冷。雪夜，我随妈抱着一岁的小妹，去68栋保健站，包裹她的棉被，上方留出个三角形，是为保持空气流畅，不知是被角挡住了视线，还是雪地太滑，或许是13岁的我力不从心，走到73栋房山头的时候，我脚下一呲，抱着小妹滚入路边雪沟里，妈妈一把没拽住，也随着摔倒滚作一团。寒冷的雪沟里，娘仨连滚带爬，好半天才爬上来，虽然雪沟不深，只是轻微的擦伤，但心里特郁闷，伤害不大，刺激很深。在保健站看完病后，我回来忐忑不安，自责自己太没用，陷入深深的内疚之中。

长久以来，少年的我内心怯弱，更多的是恐惧。恐惧、像舞动翅膀的乌鸦，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忧心忡忡的恐惧，担心醒来的哪一个早晨，爸爸突然离开我们，像奶奶一样，任妈妈在熹微的清晨怎么呼唤也不答应。我更担心的是妈妈，怕妈妈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我目睹妈妈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以至于无论参加忆苦思甜大会，还是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感觉世上惟有我的妈妈最苦。

正好发生了两件事，那种恐惧，仿佛头顶盘旋的乌鸦伸出了魔爪。一件事是，对面楼的同学母亲，上吊自杀了。每天，上学路过那楼口，我扭过头尽量不看，心里掠过的念头，就是马上回家看看妈妈。还有一件事，是学校组织观看电影雷锋，雷锋母亲被逼上吊的画面，那风雨飘摇的窗口，随风晃动的双脚，总是挥之不去。这两件事，使我恐惧和不安到了极限，我脑海里，时时刻刻想着妈妈，放学奔跑着回家，恨不得马上看到妈妈。

这个寒风凛冽的雪夜，我们从保健站回家，一边是病卧在床的爸爸，一边是高烧不退的小妹，屋里安静极了，只有嘀嗒的钟摆声，一种沉闷的压抑，空气一样在棚顶流窜。妈妈默默转身走向厨房，她不知我悄悄尾随身后，34岁的妈妈已有点驼背，灯光下显现几丝斑白鬓发，她面向黑漆漆窗外，寂静无声，木然凝视着。

职工宿舍供暖从来都超标，室内外温差极大，屋里热蒸气顺着玻璃流淌，化成窗台上的一汪水，几乎快流到地下。妈妈伫立在窗前，许久无声无息，食指轻轻的在窗上，杂乱缓慢的划着圈。万籁寂静，噗倏，噗倏！传来一阵声响，是珠状液体垂落的声音。突然，窗台汪着的水，哗啦一声，倾泄而下。我猛扑过去，紧紧抱住妈妈，高举起双手，为她擦拭面颊的泪痕，妈妈慌忙掩饰，搂过我说，儿子！妈没事儿，掉几滴眼泪，心里就敞亮了。我仰望着泪流满面的妈妈，哽咽着说，妈，你要坚强，我们长大就好了！

妈妈又调换工作，调到粮站，据说这次是正式调动，区里有档案，划归粮食局，集体所有制。粮站工作分两大类，一部分人卖粮油，一部分人从事第三产业，那时刚有点改革开放的苗头，粮站开辟了自主经营的第三产业食品加工厂，制作麻花、油条、酥饼、油炸糕，在市场批发零售，好像刚取消粮食供应制，粮票也基本不流通了。

新成立的食品加工厂一穷二白，所有的生产条件就是一个空房子，两口大锅，几张胶合板，门口立着铁桶改制的炉子。必须的生产原料，豆油和白面，到隔壁粮站赊账，反正是一家，左兜放右兜。妈到哪儿干活，都舍得出力气，不偷懒不耍滑，在以前的工作单位，不管工作时间长短，多次被评为五好工人，先进生产者和劳动模范。

到了食品加工厂，妈选最苦最累的工作。最累的活儿是和面，她和同伴们，围成圈站在面案周围，两袋面粉四百斤，兑好白糖和面起子，噗噗倒在几张胶合板上，先扒拉出一个大坑，像天池似的，然后连续兑水搅拌，搅拌之后反复揉搓按压，稍微等面醒一阵，又揉搓按压，周而复始。和面这活儿看着简单，忙乎一上午，手、掌、腕、肘，胳膊都麻的抬不起来。有时实在坚持不住了，在烟熏火燎的铁炉旁，用竹签子、铁箅子捞一会儿果子油炸糕，就等于休息了。

因为长时间和面、搓面、揉面，每天重复这种机械运动，妈妈每天浑身酸疼，晚上下班回家，像散架子一样，床都爬不上去，第二天瘫在床上起不来。不知什么时候，妈开始吃止疼片，吃了止疼片疼痛得到缓解，由开始的一片两片，到逐渐增加三片五片，后来几乎每天必须用药叮着才能上班。

跟她一块工作的姐妹们，不少人都干不动了，有的干脆辞职，宁可不要档案了，也不挣这汗珠子摔八瓣儿的辛苦钱。可妈妈一直坚持，而且满勤满点从不请假，伙伴们说，你真是王铁人啊！因为长年累月的高强度劳动，妈脊椎已经严重畸形，加上腰肌劳损，根本伸不直腰，晚上睡觉只能侧卧，没法平躺。后背鼓起个丘陵状的长包，像趴着个什么东西，每天隐隐作痛。

由于爸爸经常住院，住院超过三个月之后，就只发基本工资了。按厂里规定，家里有困难，在工会互助会可预支款项应急，可妈妈从不开口借钱，也不要厂的补助，她说只要有力气，能自食其力，就不要任何人的施舍。有的同学家庭困难，交不起学杂费，车间开证明就可以减免，妈说，咱家不困难，学杂费不用免。我当时不理解，开个证明，就省好几块钱，为啥有便宜不占哪？长大成人后我懂了，妈妈，是在培养一个男人的风骨。

妈妈家里家外的活太多了，买菜做饭、缝补浆洗、擦锅抹灶，她还自己打土坯、捡砖头，盖了一间能放自行车的杂货棚。虽然她每天上班非常劳累，却不辞辛苦帮助别人，经常撂下自己的活儿，先帮别人把活忙乎完。楼上楼下缝缝补补的事儿，妈妈没少帮别人忙，有人误以为妈是裁缝，门口等着她下班，把裁好的衣料堆床上。邻栋有个外地口音的大姨，别人叫她郭侉子，经常求妈妈干活儿，冬天絮棉裤，夏天悔衬衣，有一次竟把被套抱过来，说棉花滚包，絮不平整了，妈妈只好抽空帮她絮上。

更可笑的是，每月18号傍晚，她一定来敲门，我知道，她来一般没好事儿；抱东西来、开口求干活，没抱东西、伸手借点钱。她表情生动滑稽，敲门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怎么让也不进屋，依在门框，似乎苦不堪言又张口结舌；他张婶儿，您看看，这又得麻烦您、、、我妈往往赶紧给人台阶，没事，他郭婶，正好我手里有两块钱，拿去先花吧。隔两天、绝不超三天，一般20号晚上，当当敲门还钱，那工夫我似懂非懂，对她的礼遇是怒目而视，拿锋利的眼神全方位扫射，那可是地主家也没有余量的年月啊。她走后我说，她是不是以为别人缺心眼呀？妈妈劝我，别那样儿，张嘴求人，肯定不容易，都有招灾遇短的时候。妈的话我记住了，借钱者那谄媚的表情，也定格在我心里。

妈妈工作那么忙，我们兄妹四个穿着打扮，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我小学快毕业时，样板戏风靡天下，厂文艺队在文化宫演出沙家浜，松陵中学也排演了沙家浜，小学生课间都来一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新四军帽老时兴了，妈妈给我和弟弟，一人做一个，跟舞台上一模一样，帽檐是缝纫机溜的菱形线，帽褶折叠翻过来，前边还钉俩纽扣。那时，这种帽子商店没卖的，同学们见了，纷纷堵上门来求助，一下子，我家成了帽子工厂，妈妈趴在缝纫机上，每天忙乎到下半夜。后来，妈说实在对不起了，让同学自己买布来吧，咱家一年的布票都花没了。那时我们班演沙家浜坚持一场戏，18个伤病员的帽子，都是妈妈做的。

有个同学准备下乡，没啥像样衣服，惟一能拿出手的，是他父亲的一套工作服，可工作服肥大的穿上能打锣。求妈妈帮忙改改，妈经过两个不眠之夜，收腰悔领、缩袖垫肩，改制成了短小精悍的夹克衫。这同学只有年节回家、上台发言、唱歌指挥才舍得上身，他说这衣服成了压箱底的礼服，非严肃庄重场合不露面。

《朱子家训》有言：施惠勿念，受恩莫忘。这古语妈不一定会说，但妈一直身体力行，她帮别人的事儿，自己早忘了，可别人的好，妈总是让我们记住了。逢年过节之前，她一定提醒我，看看你小学赵老师啊，当初培养你没少费心。老邻居刘姨的女儿，爸爸有病需打滴流时，无论三更半夜刮风下雨，一个电话招之即来，妈总念叨，人家对咱们有恩哪，有空多看看人家。

爸爸这一辈子，一直和病魔搏斗，他吃的药车载斗量，他住的院不计其数，每次住院，每次危急，妈妈都是从容不迫，食不甘味、衣不解带服侍，妈说，我这是上辈子欠他的啊，今生还来了。妈妈呕心沥血的辛勤操持，延续了爸爸的生命，竟迎来了他们结婚五十年金婚庆典，所有认识爸爸这个老病号、了解我们家庭状况的人，无不啧啧称奇。我的小学班主任赵老师，对我们家知根知底，她说；你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我有时跟妈开玩笑，问；当初嫁给爸爸后悔没？是为了爱情吗？妈说，啥爱不爱情的，嫁给人家，不就得过一辈子吗！爸爸妈妈的爱情，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虽然，从没听她们说过爱字，却是一生执着的坚持和守候。可能，这就是父母时代的爱情吧。

从前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马圈子到三台子，爱情之旅并不遥远，可她们，用一生的时间去丈量。当年，那个马圈子亭亭玉立的姑娘，如今，成为三台子老态龙钟的奶奶，我作为得天独厚的见证者，见证爱情、见证奇迹、见证人生、见证历史！

在国奥现代城街心花园，有位推着折叠车的老人，她常常绕着塑胶跑道遛圈，与几位老姐妹打打扑克，偶尔随着乐曲伸伸腿脚，有时，竟能把腿抬到齐腰高的杠子上，这是我米寿之年的老母亲。妈妈依然有点弓腰驼背，左眼爱迎风流泪，一侧耳朵有点背，但思维敏捷、乐观友善，言谈紧扣时代脉搏，古今中外天南地北，都能发表一番见地，人们夸她有教育家的风度，有艺术家的气质，有谁知道她辛劳的生活磨难啊。

日子真是不禁过，一晃，爸爸已经走了十一年了。爸走的那年，我们哥姐弟妹四家，给妈妈置换了房子，让妈告别过去的环境。当年春节前，兄妹四人陪老妈来到海南，除夕之夜，冒着热气的饺子摆上桌，我们请妈妈端坐上位，齐刷刷跪在妈妈脚下，朝着南海观世音菩萨方向、朝着我们敬爱的妈妈，每人磕了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