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 </b><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题记:</b><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 此文2013年清明成稿,曾发表于吴江《东太湖论坛》“情感文学”栏。去年发现,论坛已将多年的老文件一并删尽。一晃十年过去了,岁岁清明,今又清明,为弥补缺憾,今配以图片和伴唱,虽是土产,皆为原创。重发于此,也表达对盛泽一中已驾鹤西去的老同事们的思念。</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2005年重阳节,盛泽一中退休教师游嘉兴南湖纪念。</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大芬老师的名字从我校退休老师的名册上消失已经三年了,他在人们的记忆中被很快淡忘,乃至消失,—— 他活着就是一个不为人们注目的孤老头 —— 现在,即使在这悼念逝者的特殊日子里,我想,也极少有人会想起他。</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 盛泽一中老校区一角</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芬老师晚年的孤僻,很大程度起源于他的性格:他行事的不合时宜、叙事的唠叨不休、消费时的极度吝啬、生活中的不修边幅等等,与人格格不入的习性,让好多人鄙夷不屑,远而避之。但我坚信,这绝不是他与生俱来的,就像一棵弯折缠绕的盆景树,是后天被人修理的结果,他人生旅途上的坎坷经历,才是形成他性格怪癖的原因,而他的纯真和真诚一面,却往往被人们世俗的目光所淹没,如同他的才华和潜能被社会政治风雨所湮没一样。</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 本世纪初,每逢重阳节,镇上组织七十以上退休教师吃祝寿面。</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首次了解王大芬老师,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当时首次搞教师职称评审,我进入学校的职评领导小组,参与了对全校所有老师业务工作情况的排队考评。在阅读了所有教师的自评总结材料后,发现这个远在下属兴桥联中任职的老先生的自评独树一帜。那时大家都知道这次职称评审要和今后的工资挂钩,谁不往自己脸上贴金呀?一个学生考上大学,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会作为自己的教学成果来标榜,人人把自己化妆一番粉墨登场。唯有王大芬,坦率得令人吃惊:“……上课课堂纪律不好,自己脾气也不好,有时甚至要打学生……”在一片自我赞扬的交响乐中,竟然跳出这么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体罚学生!天哪,这可是犯了忌的师德问题啊,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我曝光呢?我震惊之余,心想:此人的性格,和他刺耳的名字一样独一无二:取名“大芬”?这在本地方言中与“大粪”同音啊,这自评和他的名字一样的独特,一样的“另类”。</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我和兴桥联中师生在他们的教室前的合影</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幸而当时主持职职称评审的董明义校长是过来之人,没把这在严肃的评审场合下写下如同儿戏般的自评当回事,上报前,一句话拍板:“老同志了,工资也到职级了,放在中教一级里吧。”我想,要不是当年校长这句话,他到退休也迈上不了中学一级教师的坎。</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后排右二为董明义校长,摄于姚家坝老校区北门。</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后,我仔细地端详了这位与众不同的老先生:凌乱的头发盖着尖尖的下巴,脸色又黑又瘦;两条浓眉下凹嵌着一对目光深邃的眼睛,却寻不出半丁点喜气;土气的蓝布衣衫裹着瘦小的身躯,让人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有钱难买老来瘦”的瘦状,而是常年营养不良的结果。瞧这仪表和气质,实在叫人难以把他同教师这个身份联系起来。后来我才得知:大芬老师早年就读于南浔中学,后又读了浙江的某蚕桑类中专,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劳动,走过一段坎坷的历程,直至三中全会后,他才得以“解放”,先安排在工厂当工人,后到农村学校当教师。所以,大芬老师教书,用本地话来说,不是“脚块子”出生,而是“半路上出家”,更何况他不善言表,又缺乏师道的威严,所以,即使面对纯朴的农村学生,课上有点乱糟糟,也在情理之中,教学质量不高,也是题中之义。</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重阳节退休教师在老校区教育楼前合影</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五十年代的中专生,直至七十年代才开始执教,教法上比起师范毕业的老先生也就差了一截,那个年代农村英语师资奇缺,才让他顶上了这个坑。但是大芬老师作为英语老师,也并非毫无优势可言,丢开语音不说,他在语法、词汇等方面,却有独到之处,难怪退休在家后,还有人去找他翻译冷僻的英文说明书。这些老功底,归结于他青年时期受到的扎实的基础教育。</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在这张2010年重阳节一中退休教师合影上,已无法找到大芬老师的身影。</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得有一年,我率全校退休教师到南浔游览,在南浔公园的一角,坐落着徐迟先生的纪念馆,见大芬先生落伍了,在徐迟的雕像前久久没离开,我上前一探究竟,平时公众场合下言语不多的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讲起了徐迟先生。</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座落在南浔“文园”的徐迟雕塑像。</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原来,当年他在南浔求学时,徐迟是他的英语教师;后来徐迟成为建国后第一本英语杂志的主编;再后来,徐迟因写了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而闻名全国,为我等所知晓;再后来,暮年患病,晚景凄凉……。对于我的聆听,他十分高兴,最后,我说:“王老师,我们大家比自己的老师的话,你的老师最牛,最有名,你的英语是得到名师真传的啊!”对于我的捧场,老人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得意。后来,我提议为他拍了一张与徐迟塑像合影的照片,他正中下怀,十分欣喜。</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文园徐迟纪念馆”展厅。</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 浙江南浔的“文园”,和“小莲庄”一墙之隔,为重访此地,我寻找好久。</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芬先生的不结人缘,多半是因为生活上的吝惜,是一种病态下的节俭。凌乱的头发,瘦小的身躯,看似不太干净的蓝布衣衫,手臂上挽着一个人们在五、六十年代的菜篮子,篮子里一丁点最廉价的蔬菜,有时还装点拾荒捡来的枯枝木块之类的引火柴……,走在大街上,谁能相信他是一个每月能享受好几千块钱生活费的退休教师?据说,中年以后,也曾有热心人为他介绍过女人,但他的不修边幅,让对方一个个勇退。</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我校退休教师重阳节游常熟“沙家浜”景点,在“春来茶馆”前的合影</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许是因为我对他还算尊重,也许是因为他看得起我的缘故,退休以后,他常常来我家造访,都是在我吃晚饭之时。——绝不是来蹭饭,他一生“刮气”得很,—— 他知道我上班忙,只有这时最易和我说上话。在公共场合下少有言语的他,此时天南海北、鸡毛蒜皮地扯开了,也不管你肚皮饿不饿,情绪好不好。后来得知,享受先生此种“慰劳”的非我一人,时任学校工会主席的鸿麟兄告诉我:如果此时你嫌他罗嗦得闹心,可以建议他家里装部电话,动员他花钱,他会话不投机而离开的。这使我想起,我曾诚恳地劝过他几回:王老师,现在大家都装上电话,联系多方便!你孤身一人,要有什么病痛的话,叫也叫不应,家里装部电话吧,我们找你方便,你有事随时打我电话,学校可以尽力帮助你……. 。对于我的忠告,他不以为然,说:白天常在外面走动,打过来的电话接不到,没病没痛也没事,装了也派不了用场。的确,这话常常是我们交谈的尾声。</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盛泽中和桥,我的老家所在地。</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芬老师的去世,是在暑假最酷热的那些日子里,昔日同事都认为是被“热死”的,这不无道理。你想,在这盛夏高温的日子里,人家都在开空调,而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孤身一人,住在隔热性能极差的老房子里,没有半点防暑降温的措施,能不生病吗?大芬先生,如果你当时听了我们的忠告,家里有部呼救的电话,打个120求救;或者,你早点躲进医院,享受一下医保理疗;或者,想开一点,从你那死后留下的几十余万积蓄中抽出几张大钞,早早到旅馆里潇洒些日子,也许你早已逃过这一劫,还能和我们在一年一度的退休教师聚餐上相会。据传,大芬老师过世后,平时和他并不密切的兄弟在他的住所里发现他毕生省吃俭用留下的积蓄——三十多万元现金。(数值未考证)对此,同事们都为他扼腕惋惜:你一没老婆二没孩子,咋就不好好享受,如此苛待自己呢?</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当年学校组织退休教师游无锡灵山。</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到了退休的年龄,算是过来之人了,经历生离死别的事情不少,我为什么对大芬老师有特别的怀念呢?细思量,我对他心存感恩之情。那是一个晚上,已是上灯吃饭时光,大芬先生摸黑敲门来访,同以往的造访不同的是,这次造访有一个主话题。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不久前他的南浔中学校友组织了一次校友会,他应邀参加了,碰到了一位在河海大学教书的同学,此人现在是河海大学岩土力学的学者,参与了青藏铁路路基的考察研究,现任该专业的教研室主任。他知道我儿子在河海大学读书,掏出了特意写好此教授头衔、住址和联系电话的纸条给我,说,你儿子今后学业成长需要帮助的话,可以通过他找此教授相助。我虽知儿子所学专业与此教授专业相距甚远,但还是被他真诚所感动,立刻把他所提供的信息抄录到自己的联系册上,对他的关心深表谢意。我想,我曾经作为学校的主要负责人十年,最亏欠的是那些如同大芬一样的老先生,住房问题没解决好,但是他们并没有对我有太多的责难,苛刻的要求。大芬先生更是以自己微薄之力,反过来关心我,这着实让我感动一番。当然,我也做到这一点:在无力普渡众生的情况下,绝不一个人超度脱身,——我仍住在祖上传下来的老宅里。仅此而已。</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位于盛泽中和桥西岸的我家老宅。上世纪八十年代住了四代14人,如今闲置空关。</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芬先生,你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蹉跎了事业、爱情的黄金时期,却从未谈及自己的过去,尘封了这段苦难的岁月,独自咽下这杯苦酒。你没有牢骚,没有怨言,只是在“不惑”之年早早进入“耳顺”的境地。你与世无争,淡然面对荣辱,青年时期的冤屈、孤独、冷遇都走过来了,你还会在乎一个职称吗?你已经习惯于在最低能耗下“绿色”地生存,你还稀罕票子吗?用我校另一位“右派”老师的话说:一起被打成右派的同伴,好多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你还会追求长寿吗?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对我施以友善,因为我作为你的上司,给了你最期盼的东西—— 平等和尊重。</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 盛泽南新桥,大芬老师生前的居所在桥东堍偏北。</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芬老师,一路走好,你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天堂里不会有“反右”,在人间、在中国,当年的“知青”当家了,法制在不断完善,人权在得到更多的保障。自由、平等、尊重,不仅仅是你的梦想,也是亿万中国人的追求,愿中华大地几千年封建专制的阴影早日扫净,愿人民民主权利得到充分保障,愿每一个炎黄子孙都能在祖国明媚的阳光下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才华!</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生龙活虎的当代学生(图片来自蒋萍老师)</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写于2013年清明前</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