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十五、惜 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成天盼世森顺顺利利地作完手术,平平安安地回家,给他蒸了白馍,存了白面,买了白糖、鸡蛋……</p><p class="ql-block">可谁知盼来的是惊雷扑面闻噩耗!我头嗡的一响、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把娃们也吓哭了。这时家里来了好多人,劝我的、哄娃的……</p><p class="ql-block">哥哥擦着眼泪说:“世森因病情恶化,输不成血,在手术台上下来了,一会就回来了。现在都不要哭,咱商量该办的事。”</p><p class="ql-block">世森回来后,我不甘心,就叫医生继续给他打肝经B12和葡萄糖注射液。我娘家妈还请了几次神婆在家里给世森驱邪,又在东庙求神上香、西庙抽签算卦。没有钱,就把家中仅有的衣服、单子、粗布、鞋、袜子都给了人家。可世森的身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差。我只好怀着一颗悲痛的心,给他着手开始缝寿衣。真是一针一滴泪,针针扎在我的心窝里。</p><p class="ql-block">世森整天坐在炕上,窗外的太阳照在炕的哪边,他就慢慢地挪到哪里。直到阳光上了房檐,他才唉声叹气地睡回被窝里。</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这是他对阳光的眷恋,明白他自己将要离开阳世间,就不由得心又酸了。</p><p class="ql-block">一个傍晚,世森让我在灯下做针线,让俩个儿子写字,自己笑嘻嘻地搂着女儿睡觉。霎时,家中那种温馨赶走了我心中那多日的愁云。</p><p class="ql-block">可是不一会儿,世森却哭了,他一哭把孩子也都吓哭了。我理解世森的情不自禁——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个连着他的心、连着他的血肉的家了。他是多么渴望还能活在这个世上,看着自己的儿女长大呀!可是,老天爷却不给他机会和时间。</p><p class="ql-block">我哄乖孩子,让世森多哭了一会儿,或许他心里还能宽敞些,儿女们都睡了,我又去劝他。这时,他拉我躺在他跟前,有气无力地给我说了好多生前和以后的话。我忍着悲痛,只是本能地一一点头。</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我在厨房烧水,却见几天卧床不起的世森穿得整整齐齐地进了厨房要给我烧火。吓了我一跳,我觉得这是不祥之兆,病扩散了,很害怕那个时刻的来临,就默默祈求苍天:老天爷呀!您就放过他一条活命吧!哪怕就这样病着,他是我娘们的一家之主呀!家里不能没有他,我和孩子更离不开他!</p><p class="ql-block">心里想着,我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却只能偷偷地擦去,怕他看见。而世森也一刻不想离开我,一会儿见不到我就大声叫:“江盈妈!江盈妈!”</p><p class="ql-block">这一天下午,家里来了几位客人,世森想起身,我跪在他跟前使劲把他扶起来坐好。他很吃力地把身子转了一下,伸出双臂使劲地抱住了我。我也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霎时二人哭成一团,客人们都落了泪。可他却支撑不住倒了下去,险些把我也拽倒。一位客人赶紧扶住他,帮我把他放下,让他睡好。</p><p class="ql-block">此时,世森的病情一时轻一时重,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一进一出的呼吸隐隐作响。还看着我,得意地微微扬起嘴角,双臂再次轻轻一动,做出刚才抱我的样子。忽然,他眼睛湿了,泪水从眼角溢出。</p><p class="ql-block">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俩在别人面前的第一次拥抱,大概也是最后的一次。</p><p class="ql-block">这次拥抱标志着我们十多年婚姻的即将结束,又代表了他离别时对我的千言万语。到后来的日子里,我会常常想起,一想起就伤心流泪,还总念叨着:“去世者,安息吧!我能撑起这个家。”</p><p class="ql-block">1973年阴历10月20日,不想看到的最后时刻还是来了。晚上,世森折腾了一夜,吐了好多血,声音也哑了,浑身都是汗,难受地不停摆头,手抓胸膛脚乱蹬,嘴里还时不时地往外流红色的液体。吓得我六神无主,只能跪在他跟前一直帮他擦嘴揉胸膛。</p><p class="ql-block">天刚蒙蒙亮,我就赶紧叫来对门叔叔,又跑去叫我父母。大家忙着给世森洗头、洗脸、理发、穿寿衣。中午十点多开始把他抬到大凳子上。</p><p class="ql-block">世森睡在大凳子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右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泪水从眼角直往下流。我静静地站在他跟前,泪水也不停从脸颊流下。他一会睁开眼睛直盯着我,好像给我吩咐什么,我急得想问他要说什么,可他又昏迷了,真能揪烂人心。</p><p class="ql-block">直到农历9月21日,他的嘴里还有些微弱的气。我判断他心里还很清楚——要不,咋能握住我的手一直不放呢?因此我还盼着他能缓过来,再和我说几句话。谁知到下午五点左右,他突然就松开了我的手!</p><p class="ql-block">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拿起手帕,慢慢地覆盖在他脸上。</p><p class="ql-block">我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两手抓住他摇呀、叫呀。大家刚把我扶起来,我就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p><p class="ql-block">当时,大儿赵江盈还不到十岁,二儿赵江社七岁,女儿赵江娥四岁。</p><p class="ql-block">后来,村里人纷纷议论:唉!娃恓惶,当了六年不是地主的地主,祖先坟里价值几千元的柏树分文没见,没收了近一千元的其他东西也没退赔,是谁都受不了。咱们村上这几个坏蛋,老天爷迟早会惩罚他们。可我并不这样想,盼着大家都好起来。</p><p class="ql-block">多亏众位亲邻赶来帮我料理了丧事。可我的心却碎了,神志也乱了,嘴里不住念叨着:“我娃咋得大呀!我娃咋得大呀……”</p><p class="ql-block">房子坐了好多人,可我只看见人们的嘴在动,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p><p class="ql-block">医生给我打了安眠针。糊里糊涂中,我好像看见世森回来了,高兴地赶紧下炕去接,正巧娘家村里几位侄子媳妇来吊丧,他们的哭声惊醒了我,当时我还保持着我接世森时的那种高兴劲,就笑着去招呼吊丧的人。</p><p class="ql-block">家里人看我有些失常,叫医生又给我打了一针安眠药。</p><p class="ql-block">第二次醒来,房子好像有多了许多人,父母、哥哥、嫂嫂、姐姐、还有几个邻居。我一看见他们就哭,又开始重复:“我娃咋得大呀?我娃几时才能长大呀……”</p><p class="ql-block">在坐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劝我,我一句都听不进去,还是不停地念叨。</p><p class="ql-block">这时,一位老嫂子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他婶婶,你别愁,你云头有雨哩,云雨都属自然界。你是云,娃是雨,只要有云就有雨。只要有你,娃就能长大。把你愁病了,没人管娃咋办……”</p><p class="ql-block">父亲接着说:“你嫂子说得对,你打起精神来管娃。娃大了一切都会好。”</p><p class="ql-block">母亲也说:“咋说你也得挺住,好好管娃过日子,不要提起一吊子,放下一摊子。哭鼻子掉泪让人笑话。有人看你可怜,有人还看你的热闹,你咋不知道给先人争气,给死者争光呀!”</p><p class="ql-block">哥哥走到我跟前坐下和蔼地说:“听大听妈的话,事情已经这样了。心里把劲儿鼓起来,挺起胸膛抬起头,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再说,还有我们大家照看哩么!”</p><p class="ql-block">父亲、母亲、哥哥、嫂子们的话好像渗透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些东西好像悄悄地绽开了,消融了。我不念叨了,就不由自主地放声哭了一阵。</p><p class="ql-block">夜深后,邻居们都抹着眼泪回去了,只有父母亲和哥哥陪我坐到天亮。亲人们的温暖话语又一次安慰了我悲痛的心,使我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p><p class="ql-block">从此后,我手里握着满把的日子,心里想的全是孩子,在一种新的激励中,我开始努力,拼搏。</p><p class="ql-block">丧事处理后的第二天,江盈、江社去上学,一会儿哭着回来了,给我说:“凳子不见了!”我赶紧到邻居家借了两个凳子,把娃送到学校门口。</p><p class="ql-block">回来后我就开始找木料,寻匠人。等去世者过了伏三(埋葬后的第三天),就叫木匠到家里开始给娃们做凳子。</p><p class="ql-block">邻居们开始议论:“看那婆娘心多硬,刚埋了男人,就叫匠人在家里霹雳啪啦地干活……”</p><p class="ql-block">可我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坚持走自己的路,不仅做好了两个凳子,还让木匠给我修好了纺线车子。</p><p class="ql-block">有时夜深人静,往事油然而生,总想起世森被人欺负时的样子、因“成分”问题受折磨时的样子、因贫穷煎熬时的样子、因病魔受罪时的样子……一想到这些,我就心酸无比,久久不能平息。</p><p class="ql-block">有时在缝纫机上做活,我不由得就停下机子从窗子里往外看着天,流着泪默默念叨:“老天爷啊,我娃几时才能长大啊?”;有时晚上看着在炕上睡熟的孩子,想起没爸的娃,心里又在自言自语:“可怜的娃啊,你们睡得这么香甜,妈咋能把你们管的大呀……”就上了炕,一个一个地亲,一个一个默默地问,泪水洒在他们那红扑扑的脸上。有时他们浑然不觉,有时摸摸脸转过身又睡着了,我含着泪下了炕继续做活。</p><p class="ql-block">一天,我去地里干活。走到南边巷口,听见几位老人在祠堂门口议论:</p><p class="ql-block">一位老人说:“国家有退赔政策哩么,他们为啥不给马马退赔?”</p><p class="ql-block">“欺负人哩么……”另一位老人说。</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位老人气呼呼地大声说:“不给马马退赔,对他们有多大的好处?唉!真是……”(世森属马,乳名叫马马)</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当时,我的心又酸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想,世森没有斗争的意志和抗争的精神,就该有石头大了绕着走和让人一步自己宽的豁达胸怀。不应该把对自己不公平的事老埋在心里,折磨身体、影响生命,把痛苦和困难留给在世的人。</p><p class="ql-block">所以,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要宽宏大量。如果一扇门关了,不要死钻牛角尖,要想方设法去找另一扇开着的门。因为,天无绝人之路,所以肯定有宽阔平坦的路等着咱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