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岁末以来,因需长伴年迈父母,看闲书打发时间,在市图书馆借书,偶见明代思想家、文学家吕坤的《呻吟语》,遂借来诵读。见卷四有云:“君子有三耻:亲在而贫耻,用贤之世而贱耻,年老而德业无闻耻”。不禁深有同感,悲从中来。吾已奔六之人,高堂父母俱至耄耋,蛰居老城陋室,身体日见衰朽,瘟疫肆虐,兄弟阻隔,吾肩孱弱,长恨无力为老人营安乐之窝,祛无妄之苦,而吾已近老境,位贱而无德业也!人谓老年之征兆,在于近事屡忘而往事愈清,睹父母之渐老,幼年生活之种种每入心头。壬寅清明独自返乡扫墓,特意寻访老 白果之“九井十三巷”遗迹,触景而情生焉。 吾六十年代中期出生于白果镇张家巷,初中毕业始离乡到县城读书。白果是麻邑古镇之一,古称白杲。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白果镇区还是老风貌,街道窄逼,石板铺路,两边的房子是飞檐斗拱,店铺俱是活动木门,早晚开门关门都要闹出很大动静。县属白果小学与白果镇中学在东门外隔路相望。张家巷在街道中段靠西。东门、西门外各有一口塘,分别叫东门塘、西门塘。从我家到学校,要走到正街,再到斜对面,穿过罗家巷,或者上街往北走,再穿过胖子巷 才能到学校。胖子巷对面是老车站,再往北有荣家巷等,小时候去得少。老车站旁边是五显宫(老县志所载,在白杲北街堡内,是罗姓香火),小时候听母亲讲起,总以为是五行宫。宫内供奉火王菩萨。五显宫对面是一片低矮的开阔地,再往西是护城河,河边有一口老井,是宫内道人取水之所。传说只要老井壅塞,镇区就会起火。母亲讲,某年外地一戏班到此唱戏,不知怎的惹恼火王菩萨,半夜戏班遭灾,只见装服装道具的箱子起火,将里面的物品焚毁殆尽,但其余东西及演员均安然无恙。小时候冬天特别冷,我亲见老井冰封,包括东西门塘全部结冰。白果正街呈南北走向,中间高,东西两边低。1969年大洪水,五显宫外一片汪洋,正街被洪水围困,幸解放军放排施救,母亲携我从竹排渡到地势更高的白洋岗。母亲晕船,是解放军战士将她搀扶着,当时吾才四岁,记忆之深不可磨灭。 从主街沿张家巷往西走,经过与正街平行的街,叫西后街,西后街将张家巷拦腰截断,靠主街的一段为上巷,靠西的叫下巷,下巷的尽头是护城河,河边是西门大塘。西门大塘与吾家大有缘分!“破四旧”时,家人怕事,将几件老家具上的铜制部件全部拆下,一对瓷瓶上面的松柏图案用朱红油漆涂盖,家具和瓷瓶总算保留下来,奶奶传给母亲的金戒指却被母亲扔到西门塘里面,永远失去了。小时候印象中西门塘烟波浩渺,塘边跨越护城河的桥总被冲垮,东岸靠镇区,是扩建后的白果蔴袋厂的厂区,那时母亲总是穿过厂区,到塘边洗衣服,年幼的弟弟常常跟在一旁。改革开放前夜,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天,年关将近,弟弟像往常一样,在塘边玩耍,突然发现岸边石头缝里夹了一条大鱼,遂大声告诉妈妈。其时张家巷的一位邻居也在附近洗衣,她离鱼近些,遂近水楼台,抢先将鱼捞起,因弟弟拥有发现权,便两家平分之。吾家得此半边鱼,请明山的舅伯在家剁了一格肉糕,过了一个丰盛的年。母亲讲,此前过年家里从来没有剁过肉糕,但会给我们弟兄三人每人做一套新衣裳,当时要请裁缝师傅在家做好几天,我依稀有些印象。家里再苦,孩子在外边也是体体面面的。从这一年开始,家里年年都有肉糕过年,光景一年胜过一年。每忆此事,我都要给吾弟记一功,他是吾家大功臣也!今念此,则要感念慷慨的西门塘。及八十年代末,吾家营建新房,选址恰在西门塘西岸,靠近公路,从塘里面抛石下脚,费力非常。那时才兴起楼顶现浇,暑假我在屋顶照场,就着灯光誊写教学论文,那真是意气风发的年代。一层闷五的楼房,我占了靠塘的上房,作为新房,开始了我人生的新起点。至今我还十分怀念新屋的时光,凡是到过我家的人,无不感受到祥和的气氛,至今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可惜的是不几年举家迁往城区,老屋变卖。我同父母一样,深感惋惜。 清明时节,寻访老白果,忆儿时点滴,不禁想起坡翁的诗《和子由渑池怀旧》诗:<br> “人生到处知何似,<br> 应似飞鸿踏雪泥。<br> 泥上偶然留指爪,<br> 鸿飞那复计东西。”<br><br> (2022.04.06)<br> 张家巷上巷,吾生长于斯。右边的房子是商业的,好像经过整修。过去十分高大,地面是石板的,旁边的水沟很深。 上巷的老房子,面貌依旧,主人是吾启蒙老师,姓戴。 从两头看过去的罗家巷,吾小时上学的必经之路。一片老房子仍在。比过去清洁多了。墙上的路牌锈蚀斑斑,应是上世纪的产物。 在罗家巷与便利巷之间,有一个神秘院落。我小时偶尔从里面走过。 罗家巷里面的老房子门脸,檐部残存彩绘。我一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住里面,当然姓罗。 神秘院落里面的老房子,气势仍在。残楼前面是新建楼房。幸铁门未锁,得以上楼一窥究竟。 楼梯是用砖建的,十分完整,里面的木槅扇居然大致完好。可以想见当年的气派。 楼上的横梁和楼板腐朽不堪,然而一个陶制面盆(和面之盆)完好无损,侧面有刻纹,比较古朴。 大院里里面套着细院落,在类似门楼的空间竟然窖藏着一堆陶罐。回来后找识者辨认,认为这是货栈的存货,罐子是火塘或灶边烧水用的,陶器烧制较“嫩”,烧的过“老”见火容易开裂。旁边还有“火娄”,偶见上釉的。关于陶器,我只知宋埠、夫子河等地有窑,一般见到器物也是往这些窑口联想,但行家告诉我,这些陶罐窑口应该就在白果本地附近。过去倒也没听说过。 穿过院落,到了便利巷。过去便利巷口是白果镇委镇政府所在地,政府对面是个空旷之地,对面是白果派出所。七十年代的某晚,在这个空旷之地举行了一个仪式:欢送红卫兵上山下乡!我一邻居在列,故有印象。空地旁边是灯光篮球场,这里经常举行高水平篮球比赛,曾有省女子二队与白果男子队对垒,结果男子败北。当时可谓人山人海。也是吾等体育课经常去的地方。近年来吾有一怪癖,凡见老墙老砖总想看看上面有无文字或图案。意外的是在便利巷发现一块砖,上刻阴文“保安堡”三字。另在其他巷里陆续发现有“保”、“安”、“堡”单个字的砖。回后查阅县志,终有所发现。清光绪八年麻城县志记载:“白杲保安堡,即古白杲戍。周围一千六十弓,门五。同治丙寅同知罗克宽、监生董庆舒等奉檄建立;王大堃等继建空心炮台七座;罗春和等复修理,培桓及门楼屹然。为邑南保障 ”。呜呼!小时候听老一辈讲白果镇区原有城墙及门楼,原来是古白杲戍,即“保安堡”。这块老砖经历了150多年(按同治丙寅系1866年,迄今156年)的风雨,见证了白杲古戍的变迁。清代白杲区属亭川乡,设有白杲铺。1958年,白杲镇获得周恩来总理亲自颁发的“全国农业先进单位”奖状,将杲误写为果,遂更名“白果”。为麻城三镇之一,人口第一大镇,2001被省政府确定为全省重点建设的200个中心镇之一。近年更是借石材产业强势崛起。 从张家巷口沿正街往南不远,是白果蔴袋厂的老厂址,民国时为天主堂。解放后先是建起民办蔴袋厂,名叫先锋厂。成规模后收归集体,再后来由县管辖,其职工分布占了白果镇区半边江山。说起来家母是早期先锋厂的创始人之一,后因家庭成分原因,下放到街道居委会(不幸之中万幸没有下放到农村),为集体种过菜,在粮店做苦工,在邮电所烧火,更多的是当建筑小工,吃尽了世间的苦。后来在老职工们坚持不懈的上访中,终于得到象征性的补偿。蔴袋厂红火时,在临街的二楼建了一间放映室,里面有一台投影电视,在那时先进的了不得。有资格进去的都是厂里职工,发给“电视证”,凭证入场。家兄那时美术功底极好,照着借来的证原样手绘,居然以假乱真。此门柱上书“无票入内者可耻”,可见当时守门之严。那时连白果广播站也只有12吋的迷你电视机。 白果号称十三巷,比较有名的还有吉利巷。吉利巷附近有一个企业与蔴袋厂几乎齐名,那就是织布厂。 小时候到织布厂玩过。织布厂基建时,母亲在那里当小工,我亲见“打硪”场景:一个沉重的石硪,四周绑上绳索,工人们围起来,一边唱着 号子,一边齐力扯起绳子,将石硪荡起来,再松起,使石硪重重砸向地面,来夯实地基。这是一个古老的工艺,同时极其消耗体力,连男性都要为之色变。身子弱小的母亲,是靠何等的毅力,将沉重的石硪荡起! 仍然完好的彩莲船。彼时白果镇的文体事业欣欣向荣,各种民间文艺活动,传统体育项目,开展得有声有色。记得有一次举行全镇拔河比赛,冠军来自搬运站。只见搬运工上场,十分轻松地将对手拉倒。 吉利巷斜对面,是镇卫生所,那时的镇卫生院,是面向全镇的中心医院,卫生所负责给镇区居民看病。有个头疼脑热的,到卫生所号脉,然后开几粒药丸,用小纸袋包着,多数情况下药到病除。尽管年纪小,我都是自己去看病、拿药,那时治病是免费的。记得伟人说过,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还亲笔题词:"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繁体的标语满街都是。 那时与正街平行的西后街,从车站到招待所,感觉很长很长,中间经过棉花采购站、张家巷口、蔴袋厂、戏楼角,到井坎,分好几个片段。上世纪九十年代,白果镇政府将整个西后街用纲架和彩瓦罩起来,建成硕大无比的集贸市场,真大手笔也。 井坎是老白果人挥之不去的记忆。儿时的我,经常到井坎挑水。练就了我的腿力,小腿肌肉鼓鼓的,膝盖也坚硬经摔。但上肢力量不够,体育专家说我力量不平衡,信也!井水充沛而甘甜,据说是红军修的。后来我将挑水的扁担交到弟弟手上,不久就通了自来水。看来老弟比我有福。但现在再看,弟弟缺少磨练,膝盖不如我,经常挑水未必是坏事。 从家里到井坎,必经戏楼角。过去这里有一座非常精美的戏楼,上辈老人都见过。传说地基不平,戏楼老是不稳。不知怎的得鲁班祖师爷点拨,将地势低的地方垫上“四六”,立马稳固了。原来“四六”是鲁班师爷的法器。解放后戏楼被毁,此地劈为薪柴交易市场。吾兄长我三岁,小时经常在我面前忆苦,家里无钱卖柴,每每支使他去戏楼角拣柴末。大雪纷飞之际,正是家中缺柴之时。其场景不难想象。 从井坎出西后街,就到了白果招待所。计划经济时,招待所是极好的单位。某次母亲在里面做工,我在附近玩耍,招待所一位非常漂亮的大姐送我一把板栗,感觉板栗好大,又饱满,捧在手里比来比去,先干掉小的,把大的留到最后。后来搞教育,才知道这叫做“延迟享受”,美国一位优秀教师极力推崇的。忆此,亦忆及招待所再往南,过花石桥,几乎到了镇外,是白果外贸站的所在。有一次,母亲发了工资,去外贸排队买板栗,不幸现金被扒手偷去,回家后抱头痛哭。八九年我结婚,父母把婚宴的场所定在招待所,当时是比较高的规格。父亲常年在外,母亲一人辛苦持家,怕我们因家庭出身在外受欺,总是表现的要强好面子。现在来看,这就是“执着心”,佛家讲“着相”了,给她的晚年带来了困扰。 与吾家莫大因缘的西门塘,在我家房子出售不久,即被填满,窄窄的河沟仍在,老塘貌似成了闲置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