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卖小鸡喽——赊小鸡喽——”童年时,每当院墙外的老梨树开花时,街上就会传来那个光头男人拖着悠长尾音的吆喝声。</p><p class="ql-block">每当听到这吆喝声,母亲以及邻居家的大妈、婶子们,就会循声而出,围拢到光头男人挑来的那两只扁笸箩跟前,开始挑选小鸡。</p><p class="ql-block">我们这群孩子找个人缝儿也挤进去,去看那满笸箩黄色或褐色的小绒球,它们那尖尖的小嘴“唧唧唧”叫个不停,可爱得让人心醉!</p><p class="ql-block">小鸡可以买,也可以赊。赊,两块钱10只,等秋后鸡雏长大了,母鸡能下蛋了,卖鸡雏的人就会来收钱;买呢,是两块钱11只,多给一只。</p><p class="ql-block">村里人一般都是赊小鸡,光头男人只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张三10”、“李四8”这样的账目,也不用签名。到秋后来收钱时,无论鸡养得咋样,从没有人哪怕赖一分钱,都很讲信用。</p> <p class="ql-block">赊回家的小鸡,日子太浅,不敢散放,母亲就把它们放进纸箱里,在箱底垫上碎布或是旧报纸。它们那“唧唧唧”的叫声,引得大黄狗前来观望。母亲拉着脸,点着大黄的脑门警告:“不许碰箱子吭,更不能吃!你还得给我看着,别让谁家的猫给我咬了。看不好,看我不打死你!”</p><p class="ql-block">大黄能听懂主人的话,它先是目光温和地看着母亲,继而便摇着尾巴在小鸡箱子旁边趴下,给小鸡当起了警卫。母亲高兴得扔给它一块地瓜。</p><p class="ql-block">等到小鸡能飞出箱子时,就要在院子里放养了。没有了束缚的小鸡们,张开小小的翅膀奔跑、嬉闹,伸长脖子追逐低飞的小虫子,跑累了就趴在松软的土里伸腿、亮翅。小公鸡们则开始练习斗架,偶尔还抻着脖子学打鸣,声音嘶哑怪难听的。</p><p class="ql-block">这时候,大黄仍然忠实履职,在院子一角,警惕地巡护着它的朋友们。而母亲每有邻居大妈、婶子来串门,就忍不住炫耀她的成绩:“他婶子你看——这小翅膀、小尾巴都长出来了。这几只肯定是母鸡,走法儿就不一样!”</p> <p class="ql-block">转眼就到了秋后,光头男人来村里收鸡钱了。尽管春天赊来的那10只鸡因“伤鸡”(鸡瘟)最后只剩下两只,但母亲没有一丝犹豫,更没一句啰嗦,打开那个带锁的抽屉,取出一张五元的钱,结账去了。</p><p class="ql-block">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块钱,面色带着忧郁,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怯怯地对父亲说:“我把西屋二嫂那两块钱也给结了。”父亲似乎吃了一惊,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母亲。</p><p class="ql-block">“她走的时候曾说要把钱给我,让我等赊鸡的来了,帮她把账结了,可能是走得匆忙,忘了给我钱。”母亲解释说:“我觉得这钱肯定瞎不了,她早晚还得回来,可赊鸡的账不能拖着!”“嗯。”父亲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似乎是用沉默肯定了母亲的做法。</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母亲说的西屋二嫂,就是我的二婶,夏天时二叔病逝,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即墨,二叔去世百日之后,二婶就搬到女儿家住了。</p><p class="ql-block">又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过去,当院墙外那棵老梨树再次花满枝头时,赊小鸡的又来了。但这次来的不是光头男人,是一个模样英俊的小伙儿,他是用自行车把小鸡驮来的。</p><p class="ql-block">看到大家一脸生疏而又迟疑的神色,小伙子忙自报家门,说他是光头男人的儿子,年前冬天他父亲上山时不慎摔倒,伤了腿,落下残疾,不能再出来赊鸡了。说话间,小伙子拿出了光头男人用来记账的那个小本子。</p><p class="ql-block">一见到小本子,大家像是见了信物,于是都放了心,纷纷开始挑选小鸡。</p> <p class="ql-block">母亲照例挑选了10只,用一个笸箩盖盛着。她报上我父亲的姓名,让那小伙儿记上账。谁知,小伙儿神色一变,猛地抬起头,声音有些激动:“大姨,您这账不用记了,这鸡钱您已经开了!按照规矩,还得再给您加一只——不,我爹说给您加两只!您再挑两只吧!”</p><p class="ql-block">母亲被他说懵了,忙问:“小伙儿,这(是)怎么个事?”</p><p class="ql-block">原来,年前,我那已迁居即墨的二婶,把她赊鸡欠的两块钱,托人专程送到了光头男人家。光头男人知道秋后结账时,是我母亲代二婶垫的钱,便打算找机会退回来,却因意外受伤,把这事儿给耽搁了。</p><p class="ql-block">那小伙子最后说:“今天来时,我爹特意嘱咐:要是这家人还赊鸡,就多给两只;不赊,就把钱退给人家。”</p><p class="ql-block">听完小伙子的解释,一团红晕在母亲的脸颊上洇开了,她笑意盈盈,马上又挑了一只小鸡,爽利地说:“不用两只,咱照老规矩,一只就行了。”</p><p class="ql-block">小伙子却不依,顺手又拿起一只小鸡,放到了母亲的笸箩盖里。</p><p class="ql-block">母亲小心翼翼地端着小鸡回到家,放到了炕沿上,高兴地逐个儿抚摸它们,嘴里还哼起了歌儿:“春季到来绿满窗……”</p><p class="ql-block">那天,母亲的心情可真好!我曾以为,那是因为迎来了这群小鸡的缘故,日子又有了新盼头嘛。后来我渐渐明白,她那天的满心喜悦,肯定并不仅仅是因为小鸡。(于建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