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最近读到作家子页先生一篇散文,说的是关中老字号水晶饼“德懋恭”勾起的往事,读罢实在是余韵悠长、欲罢不能、浮想联翩,自然而然也就勾起我记忆里的许多事。</p><p class="ql-block"> 说起“德懋恭”,自然而然想起北京的“稻香村”、上海的“冠生园”,同样是百年老字号,德懋恭在陕西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嘴馋点心的自然是孩子,完全是儿时走亲戚拜年的记忆,最是那香甜掉渣的味道,叫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白皮儿上的“德懋恭”三个字,不仅是看了皱眉头、既不认识也不懂,但上边的加盖的红点,多像是胖娃抱肥鱼年画里的胖娃,眉心中的一点红,肥嘟嘟、胖乎乎,要多可爱有多可爱。</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到了一定的年纪,越是小时候的记忆越发变得清晰。这“德懋恭”水晶饼不到过年吃不到,拜年走亲戚要到门市部排长队才能买到;计划经济时代,买副食都得凭粮票,我们这些小学生外出学工学农义务劳动或者春游参观烈士陵园,顶多也就是揣上母亲自家烙的糖饼,要是见到谁居然揣有水晶饼,要招惹多少羡慕的眼光,真真是馋死个人。</p><p class="ql-block"> 在缺吃少穿的年代,迎来送往、求人办事,“德懋恭”水晶饼和罐头还有拉绳网兜的水果,现在看来也是那样的朴素真挚。这就让我想起记忆里的一件心酸事,有关一盒“德懋恭”水晶饼。</p><p class="ql-block"> 那还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到省政府劳动人事部门工作不久,一天,办公室来了一位老农民打扮的上访者老王,身穿四个口袋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手提不知哪个单位发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颤颤巍巍得从中取出一盒“德懋恭”水晶饼要送给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我这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p><p class="ql-block"> 老王头发黑白相间,满脸求人办事的苦涩相。他是一位在六十年代初被精减回乡人员,一直在向省厅要求落实政策回城安排工作。</p><p class="ql-block"> 是啥情况、咋回事?我当时只知“上山下乡”,却不知道“精减下放”,啥情况、咋回事,如何接待、咋办理?接待群众上访的干部,张不开口、接不住话。处室领导年长一些,一大早就开会去了,想请教一下问题都没人,这才意识到劳动工作需要有漫长的历史积累才行。</p><p class="ql-block"> “我看你是新来的年轻干部,那我就等等吧”,来人说给我听。接着,打开他的手提包,拿出一个工作证大小的红皮本,上面印着好像是“精减下放证”。翻开证件,里面记录了个人照片和单位信息,最重要的是有一句话,大概是国家经济困难,为了支持社会主义建设,回到农村务农,待国家经济好转后再回来参加工作。老王问我,现在国家经济好转了吧!</p><p class="ql-block"> 老王这么一说,叫我好不尴尬。这问话就接不住也不能随便接,只能了解一下他的个人情况。老王来自渭南农村,被劳动局招工在西安一家军工厂参加工作。由于踏实肯干敦厚老实,组织推荐他参与省厅筹组的一所技校学习技能,期间赶上了中央要求精减下放的政策,老王一贯要求进步,听毛主席的话,就带头写了一封主动要求精减回乡的信,就这样回乡务农了。</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刚起步的新中国工业革命受国际影响骤然中断,城市就业不足,粮食供给困难,城镇人口也大大超过了农业提供商品粮食和其他产品的负担能力。城镇来自农村的职工响应政府号召,拖家带口又到了农村安家落户。多少年后有人回去了,还有很多人一直没回去,就在这农村工作生活一辈子,孩子也这里读书就业成家。</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农村生活很清苦,是因为形势需要,重型化产业结构和就业结构加上政策“大跃进”,不得不大量的从农村拿走提留,使得农民的生活陷入困顿,急需休养生息。要说农村倒也还行,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后的农村辛苦劳作还能有饭吃。根据当时的政策,政府会给精减下放人员3个月工资的生产补助费,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此一来,户籍限制了农村年轻人的选择,要想“农转非”,吃上“商品粮”,可不是件简单事。按照1975年1.6亿非农业人口计算,人事政策每年“农转非”限制在25万人之内。那时候,人们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怨言,生活上的低水平和精神上的富足很奇妙的结合为一体。</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后,老王心里不服的在于,“我是国家职工,回乡当农民不要紧,问题是老婆孩子都成了农民,在乡里乡亲面前一直抬不起头”。农民身份和农业户口的世袭化,压着老王和孩子几十年了。等老王要求重新安排工作的时候,国家经济也确实好转了,但是劳动局“计划控制”,“招工指标”的管理职能已经过去了,老王开始了上访历程。机关里没人不熟悉老王,有时候在办公室也帮助接听电话和迎来送往,偶尔也会买点地方的水晶饼或者荞面饸络博一下感情,我赶忙又是回绝又是给钱。</p><p class="ql-block"> 老王年纪大了,职场上的上访要求很难实现,每次只能满怀希望而来,又带着失望而归,那个落寞的背影让人看着心酸。期待政策上有所变化,至少让子女们能够“农转非”吃上商品粮。时代的一粒灰不幸落在老王一家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山,农村户口身份化和世袭化,“农转非”的人生目标压的人几十年透不过气来。后来听说省厅联系地方政府,在城市的国营企业为子女安排了临时工,暂时解决了家庭的吃饭问题。</p><p class="ql-block"> 城乡分割的“二元化”的结构只是走到了今天,城市需要劳动力使得“农转非”早已淡出视野了,才不断的有声音说,要打破落后的户籍制度对于劳动力流动的限制。还用打破吗,即使享受到了医疗和教育资源,也没有那个农村户籍的人口愿意迁入城市了。</p><p class="ql-block"> “精减下放”四十年后,已经满头白发的老王带着他的辉煌青春走了。如果在当下,他的孩子们并不需要当年的“农转非”。</p><p class="ql-block"> 伴随这样一个城乡轮回的历史,看着“德懋恭”水晶饼,想起老王精减回乡,就有了另一番的人生体验。在这样的舞台上历史一幕幕的演出,只有经历者才知道深陷其中的结果有多么沉重。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无论虚荣还是懂事,我们曾经用青春对抗着每一个未知,企图改变一些什么,却总是成为碌碌无为的经历。子页老师说“我含着泪慢慢咀嚼,却是带着悔意的另一种甜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德懋恭”水晶饼勾起了往事,映在眼前的却是老王的影子。一个人的故事就是一个时代的背影。一个个留在心头的背影,让我们知道经历过维持生计和倾家荡产的生活是智慧的,人生却是艰辛的。</p><p class="ql-block"> 在天与地之间的“人事”上,应该有些许的温度给人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