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长梦

叶芗

山雪长梦



——关于生命的沉静、温凉与感动

初稿订于2022.2.21 叶芗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题记

（一）恬碎梦不成

春寒的雨水一连好几日，细密恬碎，却扰了我夜半的清梦。

左右是睡不着的，我提起笔和思绪想写一点什么，一豆灯，两三点闲情，总归能打发过去这个长夜。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我枕着胳膊阖眼慢慢地想……

突如其然的，像花瓣轻颤、琉璃玉碎——窗棂上有什么声音轻轻绽开了——

声势不息的雨水惊了我的思绪，沉默的回忆蓦然流动，像一眼泉水直往外冒：冬日寂寂长夜、满天的星子，炉火明灭……落笔的时候，就是年初随风入梦的山雪。

西岭千秋雪。

每到那暮色四合的时候，夜雪便松动，群山回响终归于沉寂。真真是应了那句“岁暮天寒，彤云酿雪。”

雪落孤山，竟再容不得一丝声音。

我许多年没见过那样的山雪。

（二）开门雪满山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清晨枕着簌簌落雪的声音慢慢转醒，远远地还能听见一些松软的脚步陷进雪中的沙沙声。

檐上的雪往下陷落，林中不时一阵儿鸟鸣。雪中人哈着白汽的交谈也断断续续地传进炉火暖映的屋子里。

望着窗外玉树琼枝银装素裹，烤着屋里热腾腾的暖气，懒懒的呆上一阵儿，心里怪道“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呢。

九时许偷溜出门，山中早已放晴。

天光映雪闪烁着星子，地面上晶莹一片。上面流转着瓦蓝天色，下面平铺绵密细雪——我一个人慢慢走在山光和厚雪之中。

我真是喜欢那时候，走着走着，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静，变得慢，雀跃的心包裹在一层薄薄的、亘古的沉静之中。若是仔细的听，就能听见那种脉动：缓慢，平静，充盈。

抬眼的时候远处群山层层铺排开去，几缕云丝，那头的天空也推移的很远很淡，像梦一样轻易不可窥探，不能触及。

山贴合着山，山峦陡立，云也飘渺生烟，环抱山腰。

阳光和雪影一半一半倾落在肩头，轻轻阖上眼都是山雪松动的寒寂。

薄薄一层冷气舀着深山泥土和融雪的气息，轻轻呼吸，那种剔透的感触，就像是某种生命力在你的身上轻轻绽开了，有什么东西正在天与云与山与雪之中慢慢打开。我倏忽感受到一种心流的拨动，汨汨的水流从心向外。

沉淀的岁月的痕迹也混杂在新鲜的空气里。

不知道郑板桥先生的《山中雪后》是不是也就如这般样子了？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走了一阵儿，挑好地方用早餐，等着上桌的时候便掏出随身的书凭着心意翻看。满窗的雪色直晃人眼，也不计较看进去多少，总归心思不在书中，都在外头梦做的景色里。

后来又在雪地走了好些时候，也不知道偷了几刻闲情，待到回屋，同行的人都埋怨我耽搁了时候。

我心下愧疚却也不免庆幸，若不偷上一点时辰，便难有这般奇遇了。

须知人生缘分才总是难遇。

（三）山暝黛雪时

后来回忆起那段山雪长梦的日子，最难忘的依旧是西岭半山溜索之上的所见所感。

记得那时，登上溜索前也尚心存忐忑。

待到溜索悬空山谷，人鸟声俱绝，高空的山风呼啸而过，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雪，上下一白。

一个人，便化作群山中微末一个小点，仿佛随时能消弭在天地之间；山光影照，心却在顷刻间打开。

那是怎样一种缘分和奇遇。

广阔绵延的山峦林立，似水庄严静谧。

触目皆是灰白调的水墨，寂寂林木，运笔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向下俯瞰，山坳深幽广袤，将一粒人影衬托得愈发渺小；风吹林动，好像能拂去积尘，一同消散的还有周遭的浮躁与焦虑。

像落花飘零遇水，沉静的黛雪烟波浸没了心。

慢慢的、慢慢的，竟感受不到高空的风起云涌了，只听得见自己心脉律动的声音。慢慢张开手臂去拥住漫天扑朔的风和雪。

你仿佛突然间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真正打开了。

心中的雀跃满溢而出，魂灵沟通于山河之中，那一刻，所有感官突然巧妙的融合了所有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你陷入一种生命最原始、最纯粹的感动。

流云萧疏，江天暮雪。

哪怕千百年后化作天地间一抔尘土，也再不觉得如何缺憾。

（四）西岭千秋雪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唐）杜甫《绝句》

从小读到大的诗句，越读越有个中滋味。

我泊过东吴的船，也乘兴见过西岭的雪。

从前平淡的描述多了瞻望和惦念，我也慢慢明白我的年纪其实太轻。就像春光暖流、秋夕水月，每一个层次都有各自的姿态。走过了、触碰到，有了自己的理解，离某些境界的领悟才容易上许多。

多亏这春寒的雨水，我的心里也下起一场雪。

山雪长梦，寂寞、沉静、温凉并感动。

春色摇曳，惟我仍沾着一身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