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人 与 柳

尹伟达

（该文酝酿三年，五易其稿，删除五千余字。）

　　你知道春天什么树最先绿吗？是柳。北方春来晚，清明时节，万木依旧萧条，唯有湖边柳率先吐芽。柳，是春天最早的“吹哨人”。

柳也是绿的守护者。小雪时节，万木凋零，唯有柳，还绿着。

柳，像勇敢的士兵，最先冲上阵地，最后退出战场，牢牢地把住一面绿色的旗！

——题记

1.植柳

　　柳，生命力极强，插土即活。清明，柳枝插在坟上，希望逝者再生。还将柳条插在井田边，维护生机，“井井有条”源于此。

而清明正是万物复苏，于是由清明植柳演变成清明植树。孙中山颁布法令，定清明为植树节。

说到植柳，得说说四个人。

　　一个是隋炀帝杨广。开运河，造大船，他坐在船里，让宫女们拉纤，但烈日当头，宫女经常晕到。于是堤上种柳，遮凉护坡还成风景。杨广高兴，赐柳姓杨，从此柳名“杨柳”。

其实诗经就有“杨柳依依”。杨柳不是杨树与柳树的合称，也不是另一种柳，而是柳自古就有的别名。

可见赐柳姓杨是个杜撰，但运河与柳，是扬州名片，隋炀帝也算扬州功臣。

皮日休在《汴河怀古》中写到：“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第二人说欧阳修。也在扬州，穿过瘦西湖，登上一座小山，就来到平山堂。堂前有欧阳修手植柳，人称“欧公柳”，金丝垂落，多姿婀娜。

欧阳修作《朝中措》：“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爱柳，知扬州时大力提倡植柳，使扬州柳又有了宋词的婉约。欧词中有一百多处写柳，最经典的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是追寻苏轼来到平山堂的，就像当年苏轼追寻欧阳修。苏轼知扬州时，在《西江月》中写到：“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多情最是扬州柳”，傍晚，船游运河，两岸杨柳婆娑，古韵依旧。

　　第三个是乾隆，植柳最多的皇上。曾在颐和园遍植柳，至今尚有乾隆古柳19株。

乾隆疏浚故宫通往颐和园的长河以及连接积水潭的月牙河，“沿岸两丈植柳两株，中夹桃树一株。”乾隆诗曰：“疏淤导顺植桃柳，三里长溪可进舟。”

最著名的是永定河植柳。永定河是北京重要水系，但“糠帮沙底”，河堤不固。乾隆令河兵每人每年种柳百株，建成了一道有效的生物固堤工程。乾隆总结其经验，写成五言诗并刻碑，至今仍立在永定河金门闸南坝台。诗中写道：“植柳以护堤，宜内不宜外。内则根盘结，御浪堤弗败……”

宿迁认为，乾隆这五言诗是在宿迁写的。乾隆六巡宿迁，部署植柳护堤工程。谕日："近河之堤根软滩栽巨柳，广壮地势，固护堤岸。”"河口一带岸种卧柳。"植柳使宿迁有效地防止了水患。乾隆在宿迁留下《堤上偶成》：“夹堤栽柳为河防，高下成行护野塘。欲是春风不相让，轻摇丝缕半熏黄。”

泰林，是乾隆父亲的皇陵，乾隆在此种柳，数年后绿柳成荫，乾隆诗曰：“当年种柳已成林，无那堂堂岁月深。”

柳条边是清室最浩大的植柳工程，历时50年，全长两千里，成为一道类似长城的东北边墙。方法是先挖壕，用壕土筑墙，其上插柳，用绳联结成柳篱。乾隆在《柳条边》诗中写道：“西接长城东属海，柳条结边画内外。前人之法后人守，讵系区区此树柳。”

亏了乾隆爱柳又爱诗，才留下了这么多历史佐证。

　　第四个是左宗棠。左抬着棺材率6万湘军翻越天山，沿途植柳，固基防沙绿化。每株都挂栽种人名牌，负责保栽保活。

一日，左见一毛驴栓在柳上啃树皮，隧牵毛驴到鼓楼示众，从此再无犯者。

晚清也在古驿粘贴告谕：“昆仑之阴，玉门关地。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公所植。”

想起两首诗。一首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另一首是，“大将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我站玉门关外，看道柳清新，它们应当是“左公柳”的子孙。

2.戴柳

　　“柳条青，柳条弯，柳条垂在小河边。折了柳条做草帽，吹着柳哨唱春天？。”我们小时候都编过柳条帽，那时更多的是效仿电影里的八路军。长大了，很多人戴过工厂发的柳条安全帽。

　　戴柳，盛于唐宋。杭州西湖，苏小小墓前，想起白居易的诗：“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唐人还认为柳能辟邪，戴个柳圈可百毒不侵。唐高宗三月三日游渭阳，“赐群臣柳圈各一，谓戴之可免虿毒”。民谚说“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戴柳也是纪念。介子推抱着柳树被烧死，晋文公痛心不已，率群臣戴柳祭拜，这天，定为寒食。

　　说戴柳，不能不说柳永。无论当时乃至历代，可以贬低柳永，但不可否认，柳永是宋词天空一颗璀璨的星。

柳永的不幸是姓柳，使他堕入烟花柳巷；柳永的有幸也是姓柳，注定他在烟花柳巷写出隽永的柳词。连皇上都认为，柳永就应当去烟花柳巷“浅斟低唱”。于是，柳永“奉旨填词”，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草根情歌王子。

王安石、欧阳修的词是靠权力传播的，那么大官写的词人们肯定想看。苏轼的词是靠书信传播的，他给别人写信肯定要附一首诗词。柳永的词是靠妓女们在民间广泛传唱的，“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柳词，更是姓名与词风的完美契合。他流连柳巷，吟儿女情长，咏羁旅愁怅，写出柳枝一样悱恻缠绵又清新婉约的词。

柳永也是第一个把词变成商品的人。他真心的对待妓女，也得到妓女的爱戴和资助。冯梦龙在《喻世明言》里形容：“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柳永死时一贫如洗，是妓女们集资营葬。那天满城的妓女都出来了，她们折下柳枝，别在鬓上，戴在头上，送别她们的知音、她们心中的白马王子。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而且空前绝后的一支送葬队伍。以后的每年清明，妓女们都会插上柳枝戴上柳环祭扫柳墓，并相沿成习，形成了“吊柳会”。

又是清明，想起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

3.射柳

　　知道“百步穿杨”吧，那百步之外射中的是杨树吗？不，射中的是杨柳，确切地说，是柳树的叶子。

《史记·周本纪》说，潘虎与养由基比箭，五十步外立板，潘虎三箭都正中红心。养由基说：“这目标大近太大” ，他叫人在百步外的柳树上选三片叶子，涂上红色。 养由基三箭，分别射中三片柳叶。这就是“百步穿杨”的由来。后来，养由基被吴军围困，死于乱箭之下，这就是“万箭穿心”的由来。

　　养由基死了，但“百步穿杨”被作为一种习俗保存下来，并成为清明的一项重要活动——射柳。

金朝，“插柳为两行，去地约数寸，削其皮而白之。驰马以箭射之，断柳为上。”

宋，“三月三日，预阅马司兵，折柳插球场，军士驰马射之。”

元，“三军旗帜森然，以柳条去青一尺，万户引弓随之，断其白者，则击锣鼓为胜。”

明武宗朱厚照专门设置射柳的检阅台，这检阅台就是“紫光阁”。胡俨《端午东内击鞠射柳应制》诗曰：“插青矗矗分行远，剪白欣欣得意先。”

4.折柳

　　多情自古伤离别。而柳，自古就是离别的象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诗经里老兵的昔别。

“东风柳线长，送郎上河梁。”是南朝的年轻妻子为夫婿送别。

“客舍青青柳色新”，是王维与元二的阳关三叠。

那柔柔的柳枝，摇曳了太多的离愁。

柳，谐音“留”，离别之际，多想留住你的脚步。

可该走的还是要走。没有汽车火车飞机、没有电报电话手机的古人，此一别，也许就是终生。

那就折一段柳枝，带在身上，插在异土他乡，如同我的情，如同家乡的爱，生长在你的身旁。也愿你如柳，随地生发，随遇而安。

于是，古人把离愁写入了折柳的诗句。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是第一首折柳诗，隋朝无名氏写的。我小时候以为无名氏是人名，现在我知道，他的名字没留下，但那惜别的柳絮漫漫千年。

　　古人送别总在长亭，沉郁的许恕写道：“长亭柳，长亭春色浓如酒。柔条细叶乱风烟，年年尽属离人手。”

南北朝，“折杨柳”成了一个曲牌。“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此后的离别诗，多以《折杨柳》填写。多愁善感的唐人，更是“折尽向南枝”。

王之涣在长安东门折一枝杨柳送给友人：“杨柳东门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

白居易在长安青门也给离别的友人折了一枝柳：“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折柳最多的地方是灞陵。灞陵是汉文帝陵墓，在长安东，有灞水、灞桥、灞亭。十里长堤，一步一柳，由长安东去多到此折柳赠别。

杨巨源有两首著名的灞岸折柳诗，一首是他送友人：“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好风倘借低枝便，莫遣青丝扫路尘。”另一首是友人送他：“水边杨柳曲尘丝，立马烦君折一枝。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闲适情调的戴叔伦感叹：“濯濯长亭柳，阴连灞水流……赠行多折取，那得到深秋。”

有人说，灞桥也叫“情尽桥”。其实情尽桥在雅安。雅安太守雍陶送朋友到此，觉得“情尽”不好听，遂改为“折柳桥”，并题诗一首：“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

　　北京冬奥会闭幕式上，众人手拿发光柳条，缓缓而入，静美雅致的“垂柳图”，诉说着依依惜别之情。

　　折柳不仅是送别，还有怀念。李商隐：“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是怀念当年的同窗。

张九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更愁征戍客，容鬓老边尘。”写的是塞外老兵折一枝杨柳，欲寄给故乡的情人。

李白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是思念家乡青莲。

杜甫的确是白粉，他也写到：“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

5.咏柳

　　“杨柳枝”这个词牌和别的词牌不同，比如“竹枝词”不一定写竹，沁园春不一定写春，而杨柳枝这个词牌只能写杨柳。可以说杨柳枝就咏柳的七言绝句。

　　最著名的咏柳是贺知章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写“杨柳枝”最多的是白居易和刘禹锡。这俩人都是白话诗的领军人物，而杨柳枝恰恰是民间的词，因此刘白从下里巴人中汲取营养，调入阳春白雪，翻为新声。恰恰这俩人晚年都赋闲，又都在洛阳，于是俩人就你唱我和，每人都写了二三十首，把杨柳枝推向高潮。

　　先看看刘禹锡的：“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最后这两句，在文革时期广泛引用。

再看这首：“金谷园中莺乱飞，铜驼陌上好风吹。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还有“花萼楼前初种时，美人楼上斗腰支。如今抛掷长街里，露叶如啼欲恨谁？”这两首都是写小人的。刘禹锡一直被贬，可见他多么痛恨小人。但“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笑到了最后。

　　再看白居易的：“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这首与刘禹锡异曲同工。

“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这诗到清朝被袁枚化用：“儿童擒柳絮，不得又何妨。”

　　白居易的《杨柳枝》，很多是写给女学生的。他最喜爱的是樊素和小蛮，樊素善唱，小蛮善舞，所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广州电视塔号称“小蛮腰”即源于此。

樊素和小蛮十多岁就跟着白居易。“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

十年后，她俩二十多岁，六十多的白居易想将她俩放归嫁人。“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熟知白居易的刘禹锡诗云：“轻盈袅娜占春华，舞榭妆楼处处遮。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

四年后，白居易想起樊素，写诗曰：“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闲听莺语移时立，思逐杨花触处飞。”

还有：“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都表达了他对女学生的怀念与无奈。

　　在咏柳词中，还有一个词牌叫《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这里有个故事，说的是才子韩翃与伎女柳氏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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