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日 写给父亲母亲的一封信

胡马嘶天

爸爸妈妈，你们在那边还好吧！

好久没有和你们聊聊天、唠唠嗑了，这封信兴许长一点，好在你们那边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今天，儿子退休了。

总感觉时光的隧道很长，实际上很短。想想爸妈退休不过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今天，儿子也步上了你们曾经的关口。嗨！人生就是有过不完的关，一旦一个个的关隘过完了，生命也就差不多啦。

不过好在退休之前，我已经闲置、散淡多年，不会像爸爸那样有一定的心里落差，倒是像妈妈——退休前就已经离岗。

说到这儿，爸爸妈妈是不是又该有些愤懑？有些不平？记得爸爸说：“正是年富力强、正是经验和能力都到了一定火候的时候……”这让党性再强的您也不由得一声叹息。

实际上没有什么。人生就是在苦难中经历，起起伏伏才是生命的本质，也才是生活的意趣。就像那年我到深圳去，几乎一年四季都是一种温度、一个色调，实在单一和寥然，哪如咱家这儿夏酷冬寒，景象变化啊！再就是，无论是制度的问题，还是体制的局限，抑或有儿子自身的弱点，“逆淘汰”在当今社会并不罕见。

　　在距今天退休前100天的那个夜晚，我梦见了爸爸妈妈，好像全家一起吃“晚餐”……第二天醒来，不禁唏嘘：人生宛若一场酒宴，无酒不成席、无人不成宴，桌上有对心思的人便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碰上无聊无趣无境界的人就会酒兴全无，一桌暗淡。

人常说，生活往往是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我却喜欢白桦《太阳与人》（爸爸，那还是你想方设法找给我看的，让中文系二年级的儿子了解文学的现状和现象，能够学会科学的批判）中的凌晨光，作为一个画家，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人生怎能没有光？于是画家在没有窗户的墙上画上一扇窗户、没有阳光画进一缕阳光……

四十多年了，这个场景斧刻刀削般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坚定地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生活中出现这样的境遇，也会和画家一样。

“东边日出西边雨”，我在浩如烟海的书籍里寻找灵魂的慰藉，在祖国的山川褶皱里获取生活的真谛，在奋笔疾书中享受创造意境的快乐，在儿女情长中觅取永不凋零的诗意……经常是：夜半读书春试马，挑灯看剑醉连营。

　　爸爸妈妈，非常感谢你们给了我生命——虽然当年你们也没有和我商量商量——我也曾耍贱嗔怪你们生我在世，让我懂得生之苦、人之难。但是，今天看来，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旅行。

爸爸妈妈，还要感谢你们把我生在一个军人的家庭。即便儿子没能实现爸爸希望我成为“未来将军阁下”的梦想，但儿子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军人的血液，“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使命，封狼居胥、马革裹尸的宿命已经渗透在儿子的骨髓里。

爸妈，您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虽然在孩童时代，我一直跟着你们“颠沛流离”，但是，儿子却早早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世界很葱茏，也有凋敝；很温情，也有冷酷；有书生意气，也有人情世故——在济南、在泰安、在长清——往事并不如烟，今天想来都是亲切的怀恋。

　　爸妈，说到这儿，我又想咱们的6179、6182和55204啦！

想起每天清晨在嘹亮的军号声和划破天际的《东方红》乐曲中被唤醒，想起晚上在雄浑的《国际歌》声中渐渐入睡；想起穿着不合脚的解放鞋，在连队后面跟跑；想起从大礼堂的倾斜的百叶窗钻进去，偷偷在银幕后面看《山本五十六》、《啊！海军》等内部影片，被执勤的“解放军叔叔”抓住；想起从部队封存的图书馆里，偷偷拿出《苦菜花》、《青春之歌》、《红楼梦》、《野火春风斗古城》，谨小慎微地偷看——你们明知我枕头底下的藏书，却没有责怪，只是提醒看完送回原处；想起每周都在上映《南征北战》、《地雷战》、《地道战》的露天电影院；想起我们一帮“大院”孩子用倒背如流的电影台词做游戏的场面……

爸爸妈妈，那是我的童年，这个“绿色”的童年是你们给予的。时间观念、整齐意识、牺牲精神伴随我走过青年、中年、直至今天。

　　人生是一条不可阻断的河，在你凝视着河水流动的刹那间，此水已是彼水。当我环顾今日自己生命的饱满、丰富和健硕时，爸妈，我不曾更多地慨叹岁月的易逝和生命的无常，唯一让我回忆并祭奠的是早已逝去的青春时光。

记得43年前，17岁的我带着脸上凸起的酒刺离开了爸妈，开始在一个崭新的空间追逐梦想。四年的大学时光，我没有懈怠、也没有迷惘，没有像潘晓那样发出“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的慨叹。

我读书千卷——寝室被窝里的手电筒是我最好的伙伴；我撰文百篇——虽然青涩，但是我青春的纪念；我坚持锻炼——是唯一不被辅导员掀被子而自觉上早操的学生；我克扣自己——每个月17.5元的伙食费，给自己留下2.5元买书……

爸爸妈妈，我感谢这四年青葱且快乐的日子，感谢每月你们省吃俭用准时寄到学校的10元或15元的汇款单，感谢数十封谆谆教诲的“两地书”——它让我真切体会到什么是母爱似水，父爱如山。

　　语文教师、团委书记、新闻记者——岁月流逝、空间转换、职业更迭，生活的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儿子依然笃信“热爱是成功的开始”、一直坚持“要么不做，做就做最好”、永远恪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前程在哪儿？

既然“将军阁下”成为泡影、“马革裹尸”也没有实现，那就做一个贫穷的富人、一个超卓的平凡人——用我的话说就是“我不追求完美，而是追求卓越”——爸妈，用雷锋的话咋说来？哦！做一颗螺丝钉，而且是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这一点，儿子做到了，没有给您老两口丢脸。但是，也有许许多多没有做到的：

爸爸妈妈说，“要多听多看少提意见”，而儿子却是不平则鸣，经常是拍案而起；爸爸妈妈说，“要夹着尾巴做人”，可我夹着夹着就忘了，不知什么时候尾巴就翘起来了；你们说，“不要恃才傲物”，我却把才学作为自己的铠甲，包裹自己，也抵击他人；你们教导说，“虽然文贵曲，人贵直，但要掌握平衡”，我总是“有话就说，不吐不快；有屁就放，不能憋着”——吃了一百把豆子仍然不知道豆腥气的就是你们的儿子，等到知道豆腥气了，我也到了退休的时候。

咋办？我的老爸老妈。

前几天，我为纪念退休，以《退休季 我的琴棋书画诗酒花》为题，写了八篇系列文章，用以阐述我在职业生涯中得到的人生“境界”、“智慧”、“章法”、“基色”、“品位”、“韵味”、“意趣”等体会。其中，写了这样一句：

“我更喜欢一路大刀阔斧、拼力砍杀，待到烽火硝烟散去，任人议论得失、评头品足的棋手。输赢放到一边，但却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英雄气概。”

爸妈，这种自我安慰大概就是“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胆豪情与家国情怀的极致体现吧？

　　爸爸妈妈，在光阴面前，我们无论强大还是渺小，其本质都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记得25年前的1997年，老爸高风亮节地让出领导位置退休后，给自己规定了“四大任务”，这就是读书看报、写作、锻炼和干家务，您还精炼成“读、写、炼、干”。

受您影响，这些年，我也干了四件事。

居家而文

文由心生，有感而发。每当我伏案在键盘上敲出成千上万的文字的时候，脑海里时常浮现出爸爸戴着老花镜、伏在案头前,安祥而愉快地写着文字，妈妈坐在写字台旁边的床上，手里翻着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为不会拼音的您查阅着想用的词语的情景。这个场景仿佛一个永恒的雕像，屹立在儿子的心头。这些年，我没有放松自己，每年都要完成10多万字的书稿。

他人觉得枯燥无味的活计，恰恰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我在美丽的文字中行走——城市的嬗变、生活的故事、思想的交锋、心灵的碰撞——我把深切的感受、深刻的体悟、划过脑际的思想，幻化、凝结成文字，以此留下生命的轨迹和心灵的历程。

我感动多彩生活，感受梦境人生，感觉跃动心灵，同时，也寻找到我自己。爸妈，我认为，写作的意义就是将现实生活诗化，然后用诗的意境安排生活。这大概是我对痴迷文字的最好诠释。

出门即旅

爸爸妈妈，小时候，你们带我去看世界，长大后，我们也带着你们看风景——虽然，您给我们的机会并不多，但是，你们依然用身体力行告诉我“读万卷书，更要走万里路。”

这些年，一张图、一段视频、一声赞叹都会成为我“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动机；他人的经历、笔记仅仅是个参考，我会面对地图做好功课、制定自己旅游攻略；时间、线路、景点、美居、美食……就像爸爸在作战室里精细地标记——爸爸留给我们的《识图用图手册》成为“伴手礼”。

每到一地，我都要撩开她的面纱，感受她的温度，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并且将这些记忆整理心灵的笔记。

行摄天下

爸爸，你还记得在长清的时候，您让我第一次看到海鸥“4A”相机的情景吗？你用过期的胶卷给妈妈、我和弟弟们拍照。从那时起，相机就是我最喜欢的“玩具”。这些年，我拍了数万张照片——记录了我的生活轨迹和心灵震荡；在漫长的光线等待中，儿子完成了纪实——表现——纪实的转变与升华；相机也从大到小、从长到短——多么渴望爸爸妈妈重新出现在儿子的镜头里——慈祥地笑着……

慷慨利人

爸爸妈妈，在时光的巷道里，我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作为您的儿子，浓郁的家国情怀是我聊以自慰、甚至骄傲的地方。城市与单位、组织与个人、朋友与冷面的所托我都满腔热忱、尽心尽力地完成——快乐着他人，完善着自己。

有一天，一个让百万人趋之若鹜的平台让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思忖万千，写下这样的定位：

有阅历的媒体人；

有温度的写作者；

有角度的摄影师；

有理想的生活家。

爸爸妈妈，你们眼中的大儿子无愧这样的自我评价吧？

　　爸妈，今天儿子退休啦！

我在平生最后一份年度（2021年度）考核表的最后说“工作有涯，生命也有涯；真诚就好，努力就好！”往后的路或长或短，但我不会浪费光阴，还会依然真诚、依然努力。

从今天起，您老人家撰写的《我这辈子》将再次在我的电脑上铺展打开，我要把它按照你最后修改整理出来，和弟弟们共同在方便的时候排版印刷，留作永远的纪念；

从今天起，儿子生活的一些小段子或许也会“此情可待成追忆”在爸妈诗篇的后面成为“续篇”。

当然，居家而文、出门即旅、行摄天下、慷慨利人的“四大利好”我还会坚持并发扬。

　　爸妈，还有个好事要告诉你们：我现在也当上爷爷啦！ 

您孙子曾经嘻嘻地对我说，他婚后不紧不慢地耽误我当爷爷好几年，实际上，我感谢我的儿子——你们的孙子，他让我坚守“青春”好几年；你们是不是也应该表扬您的孙子、孙媳妇啊——没人管你们叫“太爷太奶”，说明你们还不太老。

我的小孙女已经八个半月了，她调皮、可爱，很少哭闹；吃东西的时候不挑不捡，全神贯注；拉便的时候皱皱着眉头，眼圈有时发红；玩的时候一往无前，一定要把玩具拿到手；抱到户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做思考状……

我感谢她的到来，顿时，小丫头成为我的宇宙中心。

虽然爸爸妈妈离开我们了，但是，咱们这个家没有散，弟弟家一切都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的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依然凝聚在你们永远闪烁的光影里。

　　掐指一算，爸爸已经离开六个年轮，妈妈接近七年，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世界、国家和人们的生活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两年，一种新的冠状病毒又肆虐起来，深刻地影响着人类、影响着我们。

在我的周边，有人拥抱相守，有人转身离去；有人遭遇苦难，有人收获荣光。在这些深刻的、厚重的情绪深处，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及家人始终抱着朴素的初心——追寻简单的幸福和有限的自由——这也是你们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此时，我脑海浮现出苏轼的名句：“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是啊！你们在时，我是“年少恣意，鲜衣怒马”，而今，儿子已是“吾心宁静，一杯清茶”；

此刻，回忆起从小到大你们的一次次教诲、包括一次次的体罚，（最近播放的一个电视剧《人世间》有一句台词，老大不小了还有父母打你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无不感慨万千，嗨！“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有人说，人生大概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今天儿子整整60周岁，我不再踌躇满志，但也没有、也不会万念俱灰。

爸爸妈妈，一唠就是这么久，纸短情长。我现在仰望星空，那闪烁的辉光不知道哪一颗是爸爸、哪一颗是妈妈，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在天上注视着我们，保佑着我们内心的安宁和生活的快乐！

儿子于2022年4月5日

清明节生日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