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三月，彻底地读懂了我的母亲

花开倾城

引言： 母亲三月一号入院。三月四号回家。三月十三号再次入院。三月十四号又回家。三月二十九号离世。三月三十一号入土为安。 这个三月，母亲经历了病痛，我们经历了死别。我在这满满当当的三月里，重新认识了我的母亲，也开始真正地读懂了她的一生。 【一】 壬寅年阳历三月二十九日，阴历二月二十七日，母亲去了。她选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结束了她苦难而凄惨的一生。她生于巳时，卒于巳时。她赤裸裸地来，最后又不吃不喝不拉没给后人带来任何麻烦地急急地离开。 她终是没有等我们。如我一直担心的那样，没能送到她最后一程。那天的阳光很好，气温很好，天气预报显示，第二天有雨。本来已经计划好，已经安排好班，说午后再去看看她陪陪她，最后一次帮她梳洗擦拭，就想让她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离开。可她，却赶在我们没去之前就辞别了人世。也许，这就是我们母女之间的缘分与感情纠缠：情深却缘浅，相爱却难依。 等我们赶到的那刻，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握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一句“妈，您不是说您等我的吗”还没出口，便哽咽难言，继而嚎啕。坐在母亲的身边，我和她说了好久好久的话，告诉她此生太苦，来生她一定会加倍地幸福；告诉她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她期望的火葬，她会在火中成为一只浴血的凤凰，从而获得来世的涅槃重生；告诉她来生一定要清醒地活着，不要有太多的牵挂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好地享受自己的幸福；如果她愿意，来生我们还做母女，只是别再生那么多孩子吃那么多苦操那么多心受那么多气遭那么多罪…… 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有泪。也许，母亲虽然已经停止了呼吸，但是意识犹存。母亲靠外侧的一只眼睛，还没完全闭上，爱人一遍遍地帮其合拢，她一遍遍地睁开，直到姐姐们相继到来，再也没有睁开。我那意识混沌了几十年的母亲，用最后一息的残余意识努力支撑，等来了她的亲人们。 母亲的遗容，是我看到的少见的很美的仪容，嘴角上扬，面带微笑，特别安详，特别慈爱。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是她原本应该就有的样子。不论我们一群子女对她有怎样的疏忽和懈怠，她都会选择爱和原谅，最终选择了与她自己的和解与我们所有的人和解。 【二】 母亲的一生，是不易的一生，更是凄苦的一生。 人生八十载，她最幸福的时光大概就是她的童年。那时，外公是国民党高级军官，外婆是大家闺秀。小时候的母亲，随着外公外婆天南地北地飞，东西南北中地跑，见过世间的繁华，尝过人间的美味。她本出身名门，身份高贵。却因为成分问题18岁时就嫁给了我们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她嫌父亲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怨父亲不能给她想要的庇护。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人生的种种不如意，多子多难的生活艰辛，让年轻时温良贤淑的母亲脾气越来越坏个性越来越差。 文革时期的残酷批斗，终是彻底摧毁了她。以致后来呈给世人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疯癫、对所有人都充满戒备、有被害妄想症的母亲。她不能与邻里友好往来，不能与子女和睦相处，就那么在自己坚守着的黑暗世界里，孤独终老。她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七个子女，我们子女七人，最终却没能养好一个妈。这是母亲的悲哀，更是我们为人子女的失责与永久的愧悔。母亲的个人际遇，是“性格决定命运”的真实写照，更是时代造就的一个悲剧。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不被世人认可未被我们好好照顾的母亲，她对我们一群子女的爱，却是那样地无私而伟大，赫然且分明。每次给她的零花钱，回家后你会发现她不知何时塞在你的包里或者藏在给你的农产品里。她省吃俭用，慢慢存储，不论哪个孩子家里有喜事，她都会送去一份贺礼。她把孩子们给她的零花钱都攒起来，说留着将来应急用免得给孩子们增加负担。为此，我曾经多次说她，让她过好当下的日子不要操心太多。但母亲毕竟是母亲，毕竟多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她比我更懂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后来的几次住院，医药费和护理费，都是靠母亲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余钱支付。 母亲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是一个红色的火机，上面印着“有妞”，是她出院回家后第三天给我的，她让我再养一个女儿；母亲委托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辞世的前几天，让我替她保管仅剩的一点零花钱说留着办后事用……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以一个混沌人的面目，揣着天下最大的明白与清醒。 只是，她所有的好，都被她带给我们的毁灭感遮盖隐藏了起来。曾经以为，我没有一点像她的地方，现在才发觉：一头黑发、喜欢报喜不报忧、心里老是装着他人，这些都是我与母亲相通相同的一些属性。如果母亲是一个正常的母亲，以她的见识与心性，她又该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母亲！ 【三】 母亲的后事，办得有些热闹。乐队，道场轮番上场，共计四班，烧纸也多。如果可以决定和选择，我宁愿母亲的后事哪怕适当潦草，也希望她生前的生活可以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母亲一生孤苦，个性也好强，只有发生意外摔伤和生病之时，才愿意麻烦我们这些后人。为母亲超度做法事的，是唤我为“小妹”的人，许是出于安慰，或者更是实情。他告诉我说，母亲选的日子，是他做了一辈子道场很少见到的好日子，母亲选择在吃了一顿早饭后的时间离开，把更多的饭留给了后人。巧妙地避开没有一天撞七，她终是想着她的后人。下葬之前，还是中雨，让人不免担心。等到真正出棺时，雨却骤停。她的后事，同她的生前事一样，没有拖累一下她的儿女。 他说，这样难得一见的好日子，意味着母亲的来生会特别特别地幸福。法事中的所谓“爬桥”，就是传说中的那条“奈何桥”吗？也许是吧，应该是吧。当爱人从桥的那端爬到桥的这端站起之时，有一只蝴蝶落在他的衣襟前，蹁跹。继而又飞到我的衣袖上，流连。我轻轻一吹，试图放飞它。它飞走，又飞回，又落在我的衣袖上，留恋。那一刻，我想到了母亲，更希望它是母亲的灵魂，已经破茧成蝶羽化成仙。我双手托举，把它轻轻捧起，带着万分的虔诚，带着对母亲的祈愿，朝着望乡台的方向，告诉她：妈，我知道您已经浴火重生破茧成蝶了，别再留恋，好好地去过好您的来世吧，不要再牵挂我们了，把这生的一切都忘了吧。母亲此生太苦，只希望来世她可以加倍地幸福。 母亲，就葬在父亲的旁边，她和父亲吵吵闹闹了一辈子，虽然感情不睦，没有合棺，最后，还是选择做了邻居。父亲离开后的三十年，我们姊妹七人，加起来对她的照顾，还不及父亲生前给予她的多。想来她能倚仗的人，还是父亲。所以，最后，她不断念叨的人，还是父亲。三十年前的五月二十七，父亲离开。三十年后的二月二十七，母亲跟随父亲而去。不同的是，一个是三十年前，一个是三十年后，只是月份相差了三个月。这个“三”，也许就是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牵绊与联结。在那边已有三十年根基的父亲，会成为母亲的靠山有足够的实力给才去的母亲一个好的照应吧？ 愿来世，他们能做一对好的伴侣，哪怕睦邻。更愿仁厚黑暗的地母，在她的怀里永安我们母亲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