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心事凭谁寄

黄新英

又是清明，忆往思来。

连续三年了，因为疫情，没能返乡为父亲祭扫，心有戚戚。

闽南四月，芳菲渐少，草长莺飞，清天朗日，思绪绵长。想起爸爸一生的坎坷，特别是在那个肃杀的严冬一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他所受的屈辱和磨难，心情更加悲愤感伤。

往事不堪回首，那是因为有太多的伤痛；往事并不如烟，我们都应该记住那个年月。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反思。

那年我刚刚十四岁，妹妹弟弟年龄更小，本来无忧无虑的花季，却横遭冰刀霜剑严相逼。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是一夜之间，爸爸从国营盐场的场长变成了“走资派”，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这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爸爸像一叶孤舟，遭受狂风暴雨，随时面临灭顶之灾。

大字报铺天盖地，上面罗列的种种罪状，触目惊心，爸爸似乎罪不可赦。

运动初期，爸爸便被关进学习班。白天他被押着拉大粪车；晚上他胸前挂着沉重的牌子，被架着双臂“低头认罪”。台下群情激愤，像野火一样燃烧。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许多人完全丧失了人性。

这些所谓的“揭发”，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但人性的恶，却是暴露得淋漓尽致。批斗到深夜，回到住处，另外一批年轻力壮的红*卫*兵，轮番上阵，勒令爸爸写交代材料。一遍又一遍，直到东方透亮。

肉体的痛楚，精神的折磨，纵是铁人也难以忍受。后来爸爸回忆说，他曾经连续两个月的时间，只囫囵吞枣睡过三个晚上。不停地殴打、羞辱、煎熬、逼供，目的就是要摧毁他。他多次想过自杀，只是考虑到妈妈无法一人养活我们六个孩子，才忍辱活了下来。我记得，爸爸给我讲这段话时，眼里泪光闪烁。

后来，妈妈也带着五岁的小弟进了学习班。在批斗爸爸的大会上，群众喊“打倒xxx”，妈妈也必须跟着喊。现在回想，当时的妈妈，情何以堪？

父母被关，我们姐弟作为“走资派”的子女，日子过得很艰难。保姆被赶走，外婆病倒回老家，我们姐弟像失去庇佑的雏鸟，尝尽羞辱和艰辛。幼小的弟妹经常被人打得鬼哭狼嚎，我这个大姐，为了保护他们，从一个文雅的小淑女，变成了一个凶悍的斗士。

记得有一次，我勇敢地和一个欺负我妹妹的男孩打架。他揪我的头发，我揪他的衣服，从学校走廊的这一头打到另一头，难解难分，谁也不松手。后来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疼得嗷嗷叫，战斗才结束。当然，更多时候，对方人多势众，我是打不过人家的。这时，我赶紧带着弟妹逃进同学家。那些善良的同学家长都会护着我们，把那些熊孩子赶走。艰难岁月的那些温暖，令我至今感念。

爸妈都被关进学习班后，妈妈的一个女同事成为红*卫*兵头目，她带着一群红卫兵闯进我家，逼我们搬家，说要把“走资派”的子女扫地出门。这个家虽然已没有往昔的温馨，但毕竟是我们挡风遮雨的最后庇护所。正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我必须拼了。我对着她大喊：“我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叫我们搬家，我们无处可住，我会带着弟弟妹妹住二中的操场，让人民群众看看你是怎么迫害我们的。”这一招没有吓住她，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揭她的老底：“你老公在县城挨斗呢，你是‘走资派’的老婆！”不知是捅到她的心窝，还是我那彪悍的样子吓到她。反正她带着那帮红卫兵夹着尾巴溜走了。从此，我一战成名，没人敢再上门欺负我们姐弟了。

那时，爸爸的工资停发，妈妈的工资养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一日三餐，地瓜稀饭，没钱买菜，炒盐巴下饭。炎热的夏天，我脸上身上长了成片成片的痱子，好痒，忍不住去抓，结果感染化脓，无奈之下，我挪用五毛钱“公款”打了针“普鲁卡因青霉素”。大妹妹心疼那五毛钱，一直数落我。我积压已久的愤懑爆发了，“啪”地一声给了她一巴掌。她和我年纪相差不到两岁，旗鼓相当，哪肯乖乖就范？我俩打得昏天暗地，双双从楼梯上“咕噜咕噜”滚下去。其他弟妹开始是害怕，看我们越打越凶，反而兴奋起来，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拍手叫好。我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我在外面跟人家斗，回家也没有好声气，在弟弟妹妹面前声色俱厉，他们早就对我怀恨在心。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已经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不能把自己的压力转嫁给弟弟妹妹，毕竟他们还小。

风雨如晦的日子，我虽只有十五六岁，却有自己的判断。我坚信爸爸没有罪。爸爸解放前参加学生运动，三十岁就当XX镇镇长。他才华横溢，工作勤奋。辗转于XX县的南埔山腰修建盐场，每次他都亲手绘制图纸。在下大雨的时候，他经常和工人一起抢收盐埕上的晒盐。爸爸在山腰国营盐场建了四个工区，每次海堤合龙关键时刻，他都在现场指挥。有一次，风雨交加，爸爸在抢险过程中累昏过去，工人把他抬到场部医院抢救才转危为安。

爸爸能说会道，妙语连珠，引人入胜。盐场的工人都很敬佩他。

爸爸对党赤胆忠心，家里有一个旅行袋，装着马列毛著作。他经常读书看报，关注政治时事。我不明白，爸爸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为啥几派红卫兵都要狠狠地整他？当时他是场长，而那个书记，平时称病在家休养，运动一来，他啥病都没了，积极性高涨，哪一派红卫兵都保他。难道努力工作也有罪？

我知道爸爸是冤枉的，却不懂得那是一个指鹿为马黑白颠倒的年代，更不懂得在那样的环境下，那些整人的家伙内心有多么丑恶。

文革初，第一个跑到我们家里，声称和爸爸划清界限的，居然是爸爸的得力助手。爸爸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还把他列为培养对象。当爸爸在运动中陷入孤立状态，红*卫*兵罗织各种罪名陷害批斗爸爸时，这个人丧心病狂，对爸爸恣意构陷，批斗凌辱比任何人更凶狠。

我看到了人性的恶，也见证了人性的坚强。

爸爸在学习班时，每过一段时间，会被红卫兵押回家取生活用品。他总是慈爱地拉拉我们姐弟的手，摸摸我们的头，语气坚定地告诉我们：“爸爸没做坏事。你们要相信党，相信组织，会还我一个清白。”

正是爸爸的坚强，支撑着我们的信念，让我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寒冬终于过去，粉碎了“四人帮”，组织上恢复了爸爸的党藉和职务。我们家迎来了春天。

但“文革”给爸爸造成的心理伤害，却是无可弥补的。他由此患上了心理疾病，恐惧像条毒蛇，盘踞在他心里。晚年，他为此痛不欲生。

年轻人的心理创伤愈合得比较快。爸妈“解放”后，我又恢复了以往开朗单纯的性格。

但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年龄，我应该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思考随着年龄增长和读书增多，不断深化。

我懂得了，许多看起来“永远正确”的东西并不那么可靠，无论是爸妈说的，老师说的，领导说的；无论是书上写的，文件上写的。

我懂得了，不要在接受每一条“真理”前，选择无条件默认，尽管这样最安全最省力。但随波逐流是一种堕落。

“每个真正独立思考的人，在精神领域内全然是位君主。”叔本华这句话提醒我，不要迷信“永远正确”，不要轻信漂亮的言辞、高亢的口号、宏大的愿景。不要墨守成规，世界在快速变化，只有不断学习，才能跟上步伐。不要放弃积极的怀疑精神。我们的世界充满“平庸之恶”，在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逆淘汰环境中，一些“朴实”的良民随时会变成作恶的机器上的螺丝钉。

退休后，有更多的时间读书。读书使人广博，思考使人深邃。

有位哲人说，你懂得越多，懂得你的人就越少。当你一路前行，却恍然发现，跟一些老朋友渐行渐远，“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并不为此感到孤独。最终我们都将学会，人与人的交往，最重要的是你和TA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人生的态度是否一致。在成人的世界里，只有相同价值观的人相处起来才会更为舒服和长久。高山流水，何愁前路无知己。

年轻时读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记住了那句最有名的话：“善良的人们，我爱你们，可是你们要警惕啊！”

现在，越来越理解这句话的意味深长。

爸爸生前，不担心我不够聪明，却总担心我过于单纯善良。今天，如果爸爸的在天之灵能和我对话，我会告诉他，我依然选择善良，但是我懂得了反思，学会了警惕。

爸爸，你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