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糖

落花生

　　公安路有家卖米糖的铺子，每次路过我都会买点炒米糖。那家的炒米糖品种很多，我每次买的都是只加了点黑芝麻的那种。总是选它，原因很简单也很私人，因为它很像我奶奶做出来的炒米糖，四四方方的小块，不厚不薄，黑白分明，吃后唇齿留香。

小时候家里穷，能吃饱饭已是很好，至于零食几乎是没有的。炒米糖作为自家能做出来的食品，自然成了我们小孩子最喜爱最高端的美食。

每年腊月一到，村里就会热闹起来。这家开始蒸糯米了；那家已经淘洗麦子了；夏天睡的凉席、洗澡用的木盆也拿出来清洗晾晒了……这些景象表明，做炒米糖的好时节来了。那香甜酥脆的滋味哟，便整日在我的脑海里翻滚。于是，我就黏着奶奶求她快些做炒米糖。

　　那时的奶奶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她是家里唯一会做糖的，更是村里有名的做糖高手。房前屋后的婶娘们，只要家里做炒米糖必定来向奶奶讨教一二，有的干脆请奶奶去她们家指点迷津。热心的奶奶从不推辞，有求必应。让我不高兴的是，奶奶几乎每次都是先帮别人家做糖，之后才是自己家做。尽管这样，当奶奶在家里开始忙活的时候，我又会满心欢喜……

做炒米糖，最基本的材料是炒米和糖稀，再加点芝麻就更好了。炒米的制作稍简单，将糯米蒸成糯米饭，再将米饭晒干成熟米粒，等到快要做糖时，将米粒伴着沙粒炒成炒米备用就可以了。

　　相比之下，熬糖稀要复杂得多——对儿时的我来说那真是个有趣又充满期待的过程。

熬糖稀首先要煮糖水,就是将发了芽的麦粒放到锅里，加水，像煮稀饭一样可劲儿地煮。煮到麦粒炸裂，乳白汁水在锅里直泛时，就差不多了。这期间，奶奶会准备好木盆，木盆上放个木头架子，架子上再放个干净的蛇皮袋。一切就绪后，奶奶用一个大大的葫芦瓢将锅里的麦米和汁水一下一下舀进蛇皮袋里。瞬间，乳白色的糖水便从蛇皮袋的缝隙里急切地钻出来，哗啦啦地流进木盆里。而后，奶奶会搬来一块洗干净的大青石，重重地压在蛇皮袋上，直到最后一滴糖水流出。这期间，我会在奶奶的允许下，用小勺偶尔舀一勺糖水舔着吃，解解馋。

一般情况下，晚饭后熬糖就开始了。将过滤好的糖水倒进大铁锅后，灶膛前便成了我和奶奶的天地。

刚开始，奶奶会不停地往灶膛里加柴禾，由细到粗。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火焰将奶奶的脸照得亮亮的、红红的，很是好看。等到锅里的糖水沸腾后，粗壮的柴禾也平稳地燃着的时候，奶奶会腾出手，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奶奶的手大而粗糙，但很暖和，动作也极其轻柔。依偎在奶奶身旁，将脑袋放在她暖暖的腿上，听着锅里均匀的咕嘟声，我便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甜蜜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空气中的香甜味直往鼻子里钻。来不及想怎么睡在了床上，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灶房，伸头一看：呀——金黄金黄的糖稀正在锅里欢快地吐着泡泡。这时，奶奶会起身，转到锅台前，拿起锅铲在锅壁上熟练地划拉一圈，一块金黄透明的软糖便粘在了锅铲上。奶奶吹了吹取下，笑眯眯地塞进了我的嘴里。那笑脸，像含在嘴里的糖一样，香甜着我成长路上细碎的时光。

　　一宿没睡的奶奶，似乎不知疲倦。下门板，铺凉席，倒炒米，浇糖稀，撒芝麻，拌糖料，锤糖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我眼花缭乱。当炒米、糖稀、黑芝麻均匀紧密地粘在一起，在木盆底形成糖块时，我开始紧张起来。只见奶奶再次撸起粗布衣袖，用她的大手试了试糖的温度，约是觉得可以了便将木盆翻盖下来，轰的一声响，移开木盆，一个又大又圆的糖饼平稳地躺在了凉席上。我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兴奋地笑出了声。

接着，奶奶让我躲开，我像士兵接到命令一样，往边上让了让，我知道要切糖了。奶奶拿起菜刀，“咯吱”一声，一块条状糙米糖被切了下来，随后便落在了我的手里。我捧着它，狠狠地咬了一口，那滋味，多少年来一直留在我的唇齿之间。

　　去年腊月，又是家乡制作炒米糖的时节，94岁的奶奶走完了勤劳、朴实的一生。当我再一次经过米糖铺子，看到那黑白分明的炒米糖时，禁不住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