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 妈 娃想您了

寂静夜雨声

知天命 忆经年系列之七

题记：“娃”是过去老人对下辈儿男孩的昵称，即便我现在已经五十多岁，回到老家见到年长的叔伯婶娘，他们仍然会说“娃回来了”，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我的大名。师友张总上周读了我的《自卑与救赎》（知天命忆经年系列之六）后评论说“真是个苦命的娃儿”。一句“娃儿”又勾起了我对已逝父母往事的部分残缺记忆。

伯 妈 娃想您了

又是一年清明时，烟雨绵绵思无期。伯、妈，您二老在遥远的天国还好么？近来有时会梦到我小时候咱们在一起生活的情形，醒来不觉早已泪湿衣被。由于疫情反复，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老家祭拜二老了。娃明白，是你们在天国那边儿也想到我了。此刻我正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轻轻擦拭着你们的照片，眼泪止不住簌簌流下。窗外烟雨迷蒙，灯火阑珊；屋内素光清冷，寂静无声。望着二老慈祥的目光和刀刻一般黝黑的面庞，往事如画片般闪现在脑海中，似乎又回到了那苦难的过去。

一、夏日正午刨地

上初三那年，炎炎夏日的正午，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父亲从水缸中舀了半瓢凉水灌进嘴里，扛起撅头吆喝着我去刨萝卜地。我正躺在树阴下的竹床上打盹儿，听到催促声很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拉着撅头磨磨蹭蹭地跟着父亲，撅头与地面摩擦发出呲啦呲啦的刺耳响声。

田野上一片金黄，收割后留下的麦茬参差不齐，蜿蜒无际。大地蒸腾，没有一丝凉风，没走几步，我已是满头大汗。父亲就像没什么感觉一样，踩着直竖锋利的麦茬，穿过田垄走到了我家的地块。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土地板结而且很硬，父亲抡起撅头使劲儿刨了两次，才掀起了一大块干土。他用撅头敲碎土块儿，把土摊平，将土里翻出的蚜虫拨拉到滚烫的地上自生自灭。我本来就不愿下地干活，何况天气又这么热，索性抡起撅头向地上刨去，撅头砰的一声崩了起来，我两手虎口顿时一阵麻痛，差一点伤到自己。父亲扭过头对我说：“刨萝卜地是个细致活儿，要想萝卜好吃，就得刨深翻透，光靠力气难出好活儿。”他便说边比划，我照着父亲的样子试了几下，果然刨开了干涸的土块儿。只是天气太热，太阳晒得手臂、背上灼热发痛，嗓子眼儿干的冒烟，浑身上下湿热瘙痒，空气灼热得睁不开眼睛。我有些头晕眼花，生气地把撅头一扔说“等到天凉快的时候再干吧”。父亲走过来帮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说，“天最热的时候才能晒死虫子，干农活儿不能使气子，这点儿苦算什么呀，哪个老把式还不是一年晒秃噜几层皮？你要是真干不了就歇着去，我一个人能刨完”。可能是怕我热过去（中暑），便叫我蹲在田埂上歇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我为啥非拉着你过来一起干活吗？”我摇摇头，“你不是故意来晒我的吧？”我苦笑着说。父亲憨笑说：“就是不想让你忘本，咱们世代种地为生，不管你将来走到哪儿，也不管将来换了哪个朝代，只要会种地就饿不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经历过大饥荒的父亲，对饥饿、对吃树皮有着切肤之痛。“我可没想那么远，大不了还回来继续修理地球”，我开玩笑说。“不吃苦中苦，哪得甜上甜？”父亲认真说到。“今天是热了点儿，但也算不上苦。如果连这点儿罪都受不了，你将来还会有啥出息？”父亲站起身，走上前又抡起了撅头。

望着滚滚热浪下奋力抡着撅头的父亲背影，我猛然一怔，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父亲，他瘦弱的体格，花白的头发，黝黑的脊背，无不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一年四季在土地上辛苦劳作，风霜雨雪，起早贪黑，吃饭穿衣都最不讲究，从没有在家人面前喊过累，叫过屈。他的确不善言辞，只是他的苦去向谁诉？他的累去向谁说？而我却常常对父母颐指气使，动不动就发脾气，甩脸子。还常常以学习压力大为由逃避上地干农活。只有我才知道那时家里有多穷，只是再苦再难，父亲也从未说出灰心丧气或让我辍学的话，只要我在校一天，他就只能苦苦支撑着这个家。想到这里，我愧疚的心瞬间有些发抖，捡起地上的撅头，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疯狂刨地，任凭汗水湿透了衣衫，任凭泪水模糊了双眼。

二、冬日雪中送鞋

上高一那年，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北风呼号，大雪纷飞，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屋外滴水成冰，屋内寒气袭人。我不愿意穿母亲缝制的棉靴头，一直穿着那双单薄的回力运动鞋，有时冻得浑身发抖，脚趾发麻。那天下午，我和同学们正在教室里埋头自习，整个教室非常安静。正在这时，教室前门突然吱扭一声开了个小缝，一个蓝布头巾包裹着的农村妇女伸进头来，“娃”，她胆怯微弱的声音打破了教室的宁静，同学们纷纷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门口。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那个黝黑疲倦的脸庞，那一声“娃”的叫声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突兀。同桌用胳膊捅我了一下，“是找你的吧？”同学们齐刷刷朝我看过来。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慌乱中站起身，推开拥挤的桌椅，三步并作两步窜出教室，身后同学们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站在门口的正是母亲，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头上、身上落满了积雪，有的已经结成了冰，棉裤和棉靴头已经湿透，脚下正在浸出水来。看到我出来，她露出了怜爱的笑容，用冰冷的右手抚摸着我的脸问到“娃，冻坏了吧？”我有些恼怒地说“你咋跑教室来了，弄得我在同学们面前难堪”。“我刚从周口卖完牛皮回来，给你买了一双大头皮靴，可暖和了，天太冷，下车就直接给你送过来了。”母亲说着解开布包，拿出一双崭新的皮靴。那只是当地小厂手工生产的一款牛皮靴，制作粗糙且样式老旧。可能是母亲一直抱着的原因，一路风雪交加，鞋上竟然没有粘上点滴雨雪。“快换上”，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蹲下身子，把我那双单薄的鞋子脱下，笨拙地给我换上新靴子，还系好了鞋带。我抚摸着她湿透的花白头发，哽咽着说“妈，天这么冷，你浑身湿透了，棉鞋也进了水，咋不先换上这双皮靴？”“我怕弄脏了你就没法穿了”她说，“我常年在外边跑，已经习惯了”她有些惋惜地说“这次才赚了15块钱，皮靴花了13块，剩下的给你留下，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只顾着省钱。”她从怀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钞票塞到我手里，用头巾裹好头发和脸颊，帮我扯平了衣角，满意地看了一眼，转身冲进了风雪之中。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看着脚下崭新的皮靴，我的眼睛模糊了。

后来才知道，为了赶上县城发往周口的班车，母亲半夜就起床，冒雪赶到汽车站。由于生牛皮（没加工）还流着血水，臭味熏天，班车根本不愿拉。母亲好说歹说，送给司机一盒香烟才被默许上车。风雪中，她笨拙地爬上车顶，用绳子将牛皮拉上去并固定好，弄了一身的血水和臭味。路上艰辛自不必说，对乘客的冷嘲热讽也装作没听见，她心里只想着孩儿的冷暖，硬是一天没舍得吃东西。她从学校跑回车站时，班车已经停运，无奈她硬是从县城顶风冒雪走回了乡村，到家时已经是午夜十分了。

几十年过去，那双皮靴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但那风雪中的温暖却一直默默伴随着我从青葱年少走到了年过半百，黑暗中照我前行，艰难中催我奋起，懈怠时给我鼓励，得意时让我惊醒。我的高中同学马立新先生在读了我的《陈年旧事》（知天命忆经年系列之五）后给我留言说“印象最深、最为感动的莫过于高中时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你母亲顶风冒雪给你送棉靴时站在教室门口喊的那一声‘娃’，包含慈爱与深情。今读此文，突又想起，唏嘘不已！往昔如昨，历历在目，只是时光荏苒，我辈已过天命之年，岁月如霜，鬓发尽染。”马先生的感受触动了我心底那根最脆弱的神经。

夏日正午刨地和冬日雪中送鞋只是我成长经历中两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儿，在我却是刻在心灵深处永远无法忘怀的一道烙印。父母一生操劳，积劳成疾。在严酷的环境和贫瘠的土地上用他们并不宽阔的肩膀为我遮风挡雨，用他们勤劳而粗糙的双手扶我成长。本应在我成家立业后颐养天年，却在可以享受儿子报答时先后撒手人寰。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再无归途。我纵有千百孝敬心，奈何只能仰天愧对父母恩。

清明又至，杨柳吐新，疫情所限，无法到父母坟前祭奠，我只能在这里默默地通过春风捎去孩儿对父母的思念，遥祝你们在天国一切安好！在这清冷寂静的春夜里，伯妈，你们知道么，娃想你们了！

寂静夜雨声于郑州

2022年4月3日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