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亲友们都在筹划着给故去的先人扫墓,而我无墓可扫,父母的墓碑只在我心中。 我曾在《母亲》一文中写道:<br><br> “母亲晚年的日子过得很充实,特别是抓紧时间整理了父亲一生的资料,出版了父亲的传记,了却了她最大的心愿。<br> 九十年代后期,母亲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便开始起草遗嘱。一开始我还难以接受,觉得她身体尚好,为什么急于写那东西!但她不听我劝,一遍一遍地修改。也许是天意,就在她最后定稿不久,便突然发病,从此再没睁开眼睛。<br> 母亲遗嘱中除了家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他们老夫妻后事的安排。<br> 母亲去世时,父亲已在八宝山静卧了二十年。遗嘱中她没有要求与父亲合葬,却规定我把父亲的骨灰取出来,执行海葬。我不愿猜测母亲是如何作出这个决定的,但我知道别人为了挤进革命公墓是如何不遗余力。母亲的决定让我感受到她海样宽阔的胸襟。后来,我忠实执行了遗嘱。<br> 对于她自己,遗嘱规定捐献遗体,不留任何东西。事实上,母亲最后一次犯病前不久,她已通过老战友的关系走了一生唯一一次‘后门’,联系好了接收遗体的单位。<br>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我们随灵车护送遗体来到首都医科大学。没有哀乐,没有党旗,没有告别的人群,只有我们几个家人。母亲安卧在洁白的布单下。我们向母亲鞠躬行礼后,目送遗体缓缓推进了大门。”<br><br> 这就是我父母没有墓地墓碑的原因。每年今日,我只有擎杯向空告祭,倾诉心中思念之情。 <div> 母亲是师范出身,虽然一生没离开教育,但真正在学校教学生的时间并不算多,相当多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在机关企业的忙碌和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正是因此,当我们全家因父亲遭贬谪出京来到哈市的时候,她却表示希望归队到学校搞教育,这正中某些人下怀——正愁“位置”不好安排!——遂被分配到一所市重点中学做负责人。殊不知,此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投进了漩涡中心。不到一年,文革爆发。各地的中学,特别是重点中学,都首当其冲,首先批斗人,首先打人,首先设牛棚。母亲在劫难逃,第一批就被卷了进去。整个文革期间,她数度被关进牛棚,所受虐待令人发指。然而七十年代末,当年学校的一个学生“派头头”登门道歉,表示忏悔时,母亲却极大度地表示责任不在孩子们,希望他接受教训,走好今后人生路。<br> 我重述这段往事,是想说,正是通过母亲的经历和为人,我理解了她为何捐献遗体,理解了她超然的心态。<br></div> <p class="ql-block"> 然而,母亲命我将父亲骨灰自八宝山取出执行海葬,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她生前未来得及与我细谈。我虽然忠实执行了遗嘱,但理解却是在此后二十多年逐渐形成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年轻时便投身革命,前半生颇多传奇。我到过一些他曾出生入死的地方,那些地方至今并未忘了他。五六十年代他又转行从事建设,付出了极大热情和全副精力。但六十年代上半期的一场不公正“运动”,使他蒙冤受屈,贬谪出京。文革来临更是雪上加霜,终因积郁成疾过早离世。冤案的彻底平反已是他过世数年之后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世时,“拨乱反正”刚刚开始,像他一样蒙冤者大多尚未得到公正对待,家属们都在为“政治待遇”努力,除“结论”“名分”之外,逝者能否进“八宝山”也是必争的内容,因为“争”到了这些就证明了清白与功绩。母亲为此付出的努力我至今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 终于,父亲的骨灰得以安放进了革命公墓,我们亦可年年祭扫。</p><p class="ql-block"> 但此后几十年间,世事在变,革命公墓也在变。世间争名夺利日盛,墓地亦规制讲究愈烈。按照在世时的级别地位,在公墓里安排的房间(称“室”)和位置、骨灰盒的大小乃至遗像的大小都各不相同。级别“够”大,可放入正房一、二室,“盒”也有棺有槨,又大又讲究;级别不“够”,则只能入两侧厢房,“盒”也相应差得多。这何异于按地位配享帝王庙?而父辈们当初投身革命,争的难道不是平等?</p><p class="ql-block"> 从这个角度,我赞同母亲的决定。</p><p class="ql-block"> 诚然,一些“巨人”“伟人”身后会把骨灰撒入江河湖海,以示胸襟伟大。但我相信母亲并非效法他们,而是看透了那些以崇高的名义进行的名利争斗,厌恶了把此类争斗带入身后的行为。母亲也不是世俗所谓的“看破红尘”,而是与那些世人所不屑在绝然切割。</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超然,我更赞同。</p><p class="ql-block"> 二十四年前,我完整执行了母亲的遗嘱,那场景终生不忘。从那时起,父母亲的墓碑只存于我心中。</p><p class="ql-block"> 墓碑无形,却无比鲜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