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清明》

奔跑的蜗牛

在老家的习俗里，清明节前三天和后四天都可以扫墓的。

扫墓，在家乡的俗语里称作“上坟”，“上坟”这件肃穆庄重的事情必须由家里的男子来完成，女子是不行的，也就是说，儿媳、女儿、孙女、外孙女、侄女一类的亲人是不可以去祖坟的。

小时候，看到父亲在清明节这一天要去“上坟”，我闹着也要跟着去，祖母就说我:“惯吃惯喝，惯成个‘信天游儿’了，哪有女娃娃家儿去上坟的？”平时慈祥的祖母一下变得严肃，我被唬住了，于是就不再闹了。

后来长大一些，祖母才对我说:“小孩子有‘天眼’，进了坟地会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会吓着你的。”

我追问道:“那我过了十二岁就可以去了，是不是？”

祖母回答我:“那也不行。”

“为啥？”

“因为你是个女娃娃。”

……

“奶奶，要是你也不在了，我都不能去看你吗？”

奶奶说:“你可以给我邮东西。”

老家有一种习俗，出嫁的女儿要给已故的父母烧点纸钱、衣服，就可以在“鬼节日”时，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在天黑以后将这些东西焚烧，这样自己在地下的父母就可以收到了。当然衣服不是真的，是用五色纸剪好后粘贴好的，这些“衣服”和纸钱要放入一个纸做的口袋，封口后写上“收信人”的具体地址，就像平时人们通过邮局寄东西一样。要是地址不写或者写得不具体，那么准备邮寄到冥府的钱物就会被半路上的孤魂野鬼抢了去；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给亲人邮寄东西时，要另外烧点纸钱，以打点冥路上往返的“邮差”。

这种“邮递”方式也适用那些远离家乡、无法在清明节回乡祭祖的人。

在上坟祭祖这件事情上，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平时是不能随便去坟地的，只有适逢“鬼节日”才可以，因为只有这一天“墓门”才开，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也会打开，老人们说，这时候阴界的人才能看见前去看望自己的子孙，才能收到他们带来的东西。

一年当中，除了“清明”，农历的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都是“鬼节”，是他们狂欢的日子。

祖母说:“上坟要趁早，爹妈眼干干儿地瞭着呢！”

那个时候，我的祖父和祖父都健在，但都已年迈，我的父亲是家里的独子，每年上坟这件事情就由我的父亲去完成。

那时，父亲并不生活在村子里，他在离家七十多里外的一个农场当工人，每到过清明时他就提前一天请假回来。

父亲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印“钱垛”，“钱垛”就是现在的冥币。

父亲将买来的黄草纸裁成巴掌宽、十几厘米长的长方形，接着在“钱垛”模子上刷浓黑的墨汁，再把裁好的黄表纸覆盖在上面，轻按之后揭下来，黄表纸上就出现了花纹和图案。

“钱垛”模子是木质的，就是在一块木板上刻着奇怪的花纹，这些花纹代表着冥币的面值。“钱垛”模子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全村就那么几个，村子里的人是借着轮流使用的。

父亲用借来的这个模子一张张地重复印了很多这样的“钱”，同时把它们一张张地摆放到堂屋的砖地上，等它们都干透了，就全服收起来，捆扎好，放到院子西边的小厦房里。

等到第二天“上坟”时，他会带上这些“钱垛”，还会带四个点了红点的白面馍馍、三根香和一个小瓶子里的一点白酒，另外父亲还带了一把铁锹。

三根香为一柱，它是联结阴阳两界的媒介，只有点燃了香烛，地下的亲人才可以收到你要来探望他们的消息。

至于馒头为什么要带四个？乡俗里有“人三鬼四”的说法，祭品都是双数，平时送邻居东西都是单数。

我想象着父亲，他先在坟头点燃了香，然后把小瓶子里的酒倒在坟头的土里——这是对逝者的敬意！接着将四个馒头奉上，最后开始烧纸钱。

烧纸钱时他还要背着风，不然纸钱就被风吹走了——被风吹走的纸钱就是被野鬼抢走了，自己的亲人是收不到的。

我想我的父亲对接受纸钱的先人是没有感觉的，因为祖坟里安葬的是他的祖父和祖母，而父亲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父亲之所以祭奠他们，完全是代替自己的父亲来尽义务的。

祭奠仪式结束后，父亲就开始给祖坟填土，填土也有讲究，首先闰月年不给祖坟填土；其次填坟用的土不能随便挖，要从祖坟的某一个方向挖才行，至于是哪个方向，每一年都不一样，每年都是由我的祖父来告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之所以要带一把铁锹，就是用来给祖坟填土的。

父亲上坟结束后，要把当贡品的四个馒头带回家，不过临走前他会从每个馒头的底部扣一点下来放到坟头，表示祖先已经吃过了，剩下的可以带走。

父亲这样做，完全是因为那个时候日子不富裕，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估计先人也理解，不会怪罪的。

十几年以后，人们生活得越来越富裕，父亲再去上坟时，带去的已经是从小卖铺买来的冥币，同时带去的不仅有水果和点心，还有小瓶的没开封的白酒，当然带去的水果和点心是不会再带走的，它们就被真正留给我已经去世的爷爷和奶奶——那时，祖坟不仅仅是一座孤坟了，新填的两座坟茔一座合葬着我的爷爷、奶奶，另一座合葬着我的大爷爷（我爷爷的哥哥）和大奶奶。

我的爷爷在我七岁时去世，时隔七年后，我的奶奶也去世了，他们就长眠在老家遍布着盐碱的土地里。而我们一家人却生活在父亲工作的农场里，父亲不是每年的清明节都回去上坟，其中的原因一言难尽。

而我也对我的祖母食言了，我并没有像儿时说的那样给她老人家邮寄过东西，我想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一定是在意的，要不然我有时会在清明节前后梦到她，特别是有一年我清楚地记得梦里的情景——我的奶奶坐在炕上，她的屋顶有个洞，可以看得见天……

从梦里醒来，我的眼角是湿的，我一定在梦里哭过了，我的奶奶给我托梦了——父亲好多年没给他们填坟修缮了，所以爷爷奶奶家的屋顶破败不堪了……

近几年，我的弟弟成年了，每年清明节的时候，都由他驱车回老家上坟，我只是买点祭品让他带回去，我最喜欢买“衣服”，都是给两位老人的，我还买五色纸，五色纸相当于布匹，我想我买的衣服如果奶奶不喜欢，她还可以缝制自己喜欢的样式。

去年，我终于回了一趟老家，去了祖坟，我第一次来到爷爷奶奶安息的地方，三十多年了，我仍然可以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比起我的弟弟和两个妹妹，我对爷爷奶奶的感情更深厚，因为他们给了我最多的爱，我的弟弟和三妹甚至没有见过我们的爷爷。

当年，安葬奶奶的时候，插在她坟头的那根“引魂幡”木柄已经长成了一棵树，树上还住着一窝喜鹊。

——愿长眠于地下的亲人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