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爸妈去远方 《黄河祭》

上校1970

妈妈走的那一年刚满八十七岁。

早年，从家乡跑出来当八路时，她不仅没有正式的名字，连自己的生日也记不准是哪一天。

参加革命后先打鬼子后打老蒋，解放才五年就被迫集体转业，没几年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便退职回家，做了全职妈妈，一生没有功绩，只是生养了我们六个儿女，最后还是妹妹帮她选了一个九月九的日子做生日。

爸爸先她而去，妈妈又当了二十年的寡妇。文化不高的她也是一名党员，原先腿脚好时，街道上的活动还总是参加，见了我们也会满口的新词新道理。后来，双腿关节变形，无法再下楼活动，便天天耳边放个半导体，把个天下大事听个明白，谁在她面前讲些落后的话，挨批那是必须的，有时哪个儿女不听话，她还会找上我告一状。

其实，我心里明白，一个从小当兵爱说爱唱的女战士，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孤独冷漠而繁杂劳累的家庭生活，一生只能生儿育女看孩子做饭，心中该有多苦呀！因为妈妈一生都没当够兵，她的心永远停留在1955年以前。



儿女大了，一个一个娶妻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妈妈，就成了一杆孤独的旗帜，过年过节升起来，有人看、有人敬，到了平时里就再没几个人去关注。

妈妈兄妹四人，大舅、大姨都先她而去，只有一个小姨尚在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胶州，可是她的腿病绊住了她的距离。父母更是一个久远的记忆，更别提她的家乡在哪里？留给她的只有老房子里的那百十平米的天地，而且就是这么小的空间，她也要扶着墙才能移动。

妈妈的腿是解放战争三打临沐过冰河留下的病根，那时正赶上她来大日子，身上淌着血还要在齐腰深的河里破冰行军。仗着她那时年轻血旺才没影响到我们六个孩子的出生。

可是老本总有吃完的时候，自从爸爸走了后，她的腿病就一年不如一年，膝盖严重变了形，一双腿只能划着圈才能向前移动。那时还没有关节植换的技术，找了多少医生也是摇头无奈。

然而，在儿女面前，妈妈永远是一脸的微笑，永远是叨唠着儿女们的衣食温饱。这种状态反而麻痹了我们的警惕，总以为她会长命百岁永远不老。

爸爸还不满64周岁就离我们而去。打了十几年仗，干了一辈子革命的老爸，一直像棵宁死不折的青松，文革中那么多老战友老领导含冤死去或自杀，身高才一米六七的小个子爸爸，却像一杆枪，任它狂风暴雨，依然枪头锋利直冲蓝天而立。

鬼子的刺刀、老蒋的炮弹没有打倒过他，文革的武斗折磨依然没有让他气馁，但伤残与疾病却终于夺取了他的生命。那本红彤彤的离休证书还没有捂热，新分的住宅还没看上一眼，远方的老战友尚未赶到，妈妈等你最后说一句话也没听到，爸爸就永远闭上了坚毅革命一生的那双眼。

爸爸走时下起小雨，生前他的部下、战友、同事、职工强烈要求组织部门批准，给他盖上一面崭新的党旗，小雨纷纷很快打湿了红红的旗帜把爸爸的面部轮廓凸显出来。坚硬的眉骨、直挺的鼻梁、刀削般下颚，爸爸如同出征的战士，依然那么坚强伟岸。

英雄山上，那里埋着爸爸数以千计的战友，爸爸进了那里，再不会孤独，他可以天天守着毛主席亲书的"革命烈士纪念塔″，他可以天天看着打败日寇美蒋的榴弹大炮，他可以天天与战友们谈孟良崮说淮海扯一扯沂蒙山里的小调。

爸爸走了多年，妈妈又看上了孙男孙女，老去的终究要老去，新生的终究还要一代一代来到。妈妈一如既往的看孩子、做饭、忙家务，日子仍是那么平淡如水的过着。

爸爸依然独自在英雄山上，每年清明我们儿女都会去祭扫。每次妈妈也想去，都被我们以各种理由拦下，怕她伤心，怕她腿脚不便，怕她经不起劳累。然而，我们忽略了她的一个心思，其实，妈妈也想去看看爸爸在的那个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英雄山骨殖存放是有规定的，只有县团级以上或老红军才符合标准。而妈妈只是一个家庭妇女，是没资格老了放进去的，这就意味着妈妈百年之后，也无缘与爸爸处在一起，这其实就是妈妈不愿说出口的心事。

爸爸在英雄山上不仅是一种资历，还是一种光荣，是他对革命的一种证明。妈妈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凡是有人提出买墓地的事情，她都置之不理。她为爸爸牺牲了一切，当然不会去给爸爸减分。

然而，妈妈的这些心思她从来也不说，只是每到清明我们去扫墓时，她就把爸爸的遗像擦了又擦，一遍又一遍的不忍释手。

终于，妈妈也要老了，临终前她依然那么乐观善谈，躺在病床上的她，兴致勃勃的向同室病友，讲她打小日本子、打老蒋光头的那些故事，讲她当兵时的那些苦与乐、酸与甜，全然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八十多岁的老人。

妈妈肤白而且讲究卫生，她说这是当卫生兵时养成的习惯，就是身上插满这样那样的管子，她也希望我们每天为她擦拭换上干净衣服。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她一点也不迷信，更不畏惧死亡。

她不愿住一个人的病房，因为她喜欢热闹。住进五、六个人的大病房，就会经常有病人去世。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只要能瞧的见，她一定会把人家临终的过程看到完。

临终前，是她二次住进同一间病房。我问她有啥想法，妈妈毫不忌讳的说，她想穿身列宁装，到了那一天又进不了英雄山，就把她撒进黄河里，她想去看看大海，她想在远方找一下自己的爹和娘……

不知哪一天，我从民政部门的朋友得知一个新消息，只要是抗战老战士，百年以后也能进英雄山。我把这个似好消息又不算好消息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妈妈。就见她轻轻闭上了双眼，却把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那一天终于还是到了。我们抱着妈妈的骨殖，捧着崭新的朱色盒子，来到爸爸在的地方，轻轻卷起党旗，取出爸爸的盒子，将爸爸和妈妈重新安置在新的盒子里，另外一半放出金黄色的布袋，然后重新将爸爸、妈妈安放好，党旗、相片、花环一一摆正。

十公里外的黄河正值冬汛期，滚滚河水呜咽东去。我们兄妹燃起黄纸，为爸爸妈妈的远行送上人间最后一份烟火。

黄纸包裹着爸爸妈妈的骨灰一包包撒进了黄河，每撒一把我们都强忍泪水，拖着哭腔叫一声爸爸妈妈。

河水低吟，芦苇萋萋，冥冥之中，我们似乎听到爸爸妈妈的歌声，他们在唱那首震撼人心的《黄河颂》，他们曾经一起保家卫国打鬼子，他们曾经并肩战斗打老蒋，他们曾经高唱凱歌饮马黄河两岸，……

爸爸妈妈，我们送您去远方，那是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您打小离家再未见过的爹和娘，……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她拥有最伟大最温暖的怀抱。我亦嘱咐儿孙，等我百年之后，也送我去黄河，让我与爸爸妈妈团聚，永远在一起歌唱黄河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