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祭

苍海一粟

　　清明，又逢下雨，于是，想起外婆。

外婆去逝十多年了，问妈妈外婆哪年走的，妈妈愣了一下，说想不起来。我们母女两都一样的习惯遗忘，一样的把日子过得简单又粗糙。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外婆家有一口石磨，每天中午，外公会把头天泡好的豆子一勺一勺放进石磨，加水，推磨，加水，推磨，小小的我趴在石磨边缘，看着那奶黄色的汁液从四面八方缓缓流下，慢慢汇聚到桶里……然后呆在灶门口，等待一碗醇甜的豆浆。

外婆做的豆腐很受乡人欢迎，特别是到了年底，那时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乳，外婆一家每天起早贪黑，忙着做豆腐，忙着晒臭豆腐。外婆睡觉的房间和厨房是相连的，我经常在睡梦中听见鸡叫声、柴火烧旺的滋啦声、水煮沸的咕噜声、紧接着传来过滤豆浆的嘀嗒声……睁开眼，天还没亮，方正的木窗里透出厨房橘黄的灯光，温暖又安详。

直到现在，我都不喜欢白炽灯亮晃晃的光，太冰冷！心中一直有一盏灯，落满灰尘，散发着橘黄的光，昏暗却温暖。

在外婆家的日子是温暖的。

小时候，父母经常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外婆家就是我和妹妹的避难所。那里有儿时最亲密的伙伴，还有一日三餐的烟火气息。

外婆做的回锅肉是最好吃的。

做早饭时，她便把三线肉放到土罐里，用余火慢慢炖，小小的土罐冒着幸福的水泡，连等待的时光都溢满香气。傍晚，切成薄片的肉泛着油亮的光，菜园里现掐的翠绿的蒜苗，金黄的生姜，再配上外婆自己做的琥珀色的面酱……那是记忆里最美的味道！现在妈妈偶尔也会做回锅肉，可是电饭锅快速煮熟的肉，超市里买回的酱，拼凑不出儿时的味道。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聪慧、慈祥又温柔。她针线活做得很好，做的布鞋样式漂亮，又很耐穿，经常有村里人上门请她剪鞋样儿，她也总是有求必应。老人都很节俭，我现在依然记得在一个晴朗的早上，外婆拆洗被子，我拿起剪刀想帮忙，她没同意。只见她轻轻把线拆下，一根一根挂在脖子上，捋好，等到傍晚，再用那些拆下的线把被套缝好。在上辈人的观念里，一针一线都很值得珍惜。

中元节前，外婆就更忙碌，白天卖豆腐，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剪纸。各种花样、蝴蝶图案、“寿”字、如意领口、带花飘带……刚好放暑假，我便趁机赖在外婆家，和外婆一起做中元节用的纸衣，外婆卖了贴补家用，而她做的纸衣，一直都是最抢手的。

喜欢外婆，还因为她身上总有一股平静的能量，生活贫苦，家长里短都没有影想她。外婆读过书，记忆力又好，肚里藏着好多民间故事。玉米成熟的时节，堂屋里堆满玉米，我们一边撕玉米，一边央求外婆讲故事。《大理三塔的传说》、《地藏王救母》、《玉白菜》，还有一些早已忘记名字的鬼怪故事……我钟爱听鬼神故事，偏偏胆子又奇小，记得一天夜晚，舅母让我陪她去挑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打着电筒，心怀忐忑，踏着稀薄的月光和斑驳的树影，走向村里的那口古井，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恐怖的影像，一路惊恐！但一回家，又忘了刚才的惊魂之旅，求着外婆再讲一个。

外婆和外公感情很好，我从没听过他们吵架。有一回，外婆生病了，在医生那里打好了针，回家输液，她小小的身体躺在床上，针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吃晚饭时，外公端来饭菜，他坐在床沿，轻轻舀起一勺饭，递给外婆，外婆用手接过，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小小的我立在门口，望着灯下两个身影，内心升起一股暖意。多年之后，每次看到“相濡以沫”这个词，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个画面。

生活虽苦，有人陪伴，也就不怕了。

那个年代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没有爱情，我不知道，但他们一定是有亲情的。爱情易变，亲情却是最长久，从两个人成为家人，就注定是一辈子的。日子贫苦，只有互相扶持，所以也就心无杂念，相伴到白头……

外婆走了，在辛苦了一辈子之后，在家里盖好新房子之后，留下外公，独自走了，留给亲人无尽的思念。小时候外婆总说我“不归家”，在我心里，只有外婆家，才有家温暖。

人的一生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一次是被活着的人遗忘。在这个清冷的夜里，外婆，让我带着回忆，在文字里和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