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生前遗照</p> <p class="ql-block">(长篇祭文,字数8500,简介附后)</p><p class="ql-block">2022年3月15号是父亲五七,思忖半天,在手机上郑重写下本标题。这几天,脑中沉淀如许话绪,我想,讲一讲会好受点。这几日,很是思念父亲,父亲的音容笑貌,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总是时不时想念起父亲,想起他生前的贤徳,他的仁义、才名,他的忠孝两全……</p><p class="ql-block">思念如歌,父亲是我心中一支清远的长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缓缓响起,沉默的夜幕,掩埋了心底最柔软的疼。千里之外,远离了故乡,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似是一种模糊的惆怅,千万次在我梦中辗转回放,又仿佛在雾里与我挥手告别。生死别离,思愁如一棵没有年轮的树,层层叠叠将我包围,那份萦绕,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01</p><p class="ql-block"> 我为父亲撰碑文</p><p class="ql-block">打开记忆的锁,说起父亲,犹如翻看一本厚重的岁月相册……</p><p class="ql-block">岁月如风,时间无语。打开时间这扇门,随时光逆流而上,倒过去回观一个人的一生,生命就是由一堆时间堆砌而成,沈从文在《时间是个什么样子》里说,时间是个抽象概念,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时间的存在,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多数人提问到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意义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人生弹指不过百年,父亲是万千普通中国老百姓中的一员,即使平凡,也有飞不过的沧海,越不过的桑田,道不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平凡如他。没有显赫的家世,父亲一九三八年九月十四日出生于河南省淅川县荆紫关古镇一普通农民家庭。父亲是独子(后奶奶抱养了年长5岁的姑姑),爷爷嗜赌,家境贫寒,然而他自小天资聪颖,喜好读书,与同龄人相比,他才思敏捷,看过的书基本过目不忘。20世纪40年代正是全国抗战时期,河南闹饥荒加上战乱,与所有老百姓一样,从三、四岁开始,年幼的父亲跟着爷爷奶奶过着颠沛流离的逃荒岁月,逃荒路上一路凄凄惶惶,远近炊烟人家,竟无他栖身之所。那几年历经漂泊辗转,遍尝冷暖悲欢,直到八九岁战争局势好转,全家人又从山区搬回到平原,生活才算安定下来。因为荒废了5年读书时光,入学伊始,为了赶进度,父亲直接从二年级跳到五年级,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学业,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十八岁那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进入县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顺理成章成为孩子王。据父亲说,他年少时有逸情,除了日常执教,平日里常约三五好友诗酒唱和,过着闲适而安的惬意日子,按常理,他的人生自此便可以衣食无忧了。</p><p class="ql-block">忠孝如他。小时候常听奶奶说,1958年是全国百姓都吃不饱饭的日子,每逢周末,父亲经常从三十多里外赶回,每次都不忘带上自己省下的口粮拿回家救济爷爷奶奶,不到20岁,父亲就扛起了养家的重担。奶奶说,那三年家里正是有了父亲的薪水救急,老两口才没被席卷全国的大饥荒活活饿死。</p><p class="ql-block">父亲早年也渴望博取功名,为官耀祖。执教三年,父亲终因才名被破格选拔,而后跻身仕途,最初的仕途也算平坦安顺,没有跌宕,却不想,愚孝的父亲最牵挂的是故园的草木,梁间的燕子,更是堂前的一双至亲。</p><p class="ql-block">幼时我喜欢坐在大人身边静听父亲讲述他年轻时的趣事。父亲与陶公一样,他厌倦官场奉迎,他说,在官场那几年繁忙而不快乐,以他淡泊的心性,他宁愿做个乡村野夫,也不愿步入仕途仰人鼻息。最重要的是,为了照顾爷爷奶奶,他毅然放弃体制内身份,回到了生他养他的乡村,这一扎根乡村就是四十多年。繁忙胜似闲静,清贫而知足,父亲爱极了这样的极简生活,虽然官职低微,收入不高,但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四十多载日常繁琐,自始至终以责任与担当保管着村里一万多户百姓的粮仓安危,终生守着最基层的粮食物资保管干事,直到他六十五岁退休止。</p><p class="ql-block">父亲是出了名的孝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整整十年,奶奶半身不遂卧病在床,因为生活不能自理,每天早晚,父亲不辞劳苦把奶奶从床上抱上抱下擦屎端尿,从来不会劳累而对奶奶有任何不敬词语。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至今想起父亲,他对奶奶自始至终的那份耐心、孝心都是无以言传的孝道家风。我始终相信,孝道是一种家传、熏陶,它不经意刻在你记忆里,烙在你基因血管中。</p><p class="ql-block">善良如他。打我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四十多岁,瘦高个,气质儒雅,讲起话来声音洪亮。据我观察,外人说父亲性情倔,被方圆乡亲叫“夹板”(河南方言,意思是性格直杠),无论父亲在外脾气如何,但在家人面前,在奶奶与他的孩子面前,父亲总是微微笑着,一脸的慈善、温和。</p><p class="ql-block">父亲的童年是在饥饿与逃难中度过,从姑姑那里得知,她从小被奶奶抱养,因为不是亲生的,又是女孩,难免平日里被奶奶不公平对待。有一年一家四口逃到一个荒山住下来,青黄不节的季节,粮食蔬菜稀缺,有天中午,奶奶用借来的半斤面粉为父亲烙了几张煎饼,并叮嘱父亲,不许给姑姑吃。哪料到善良的父亲接过热气腾腾的煎饼揣在怀里一溜烟跑出家,找到姑姑将两张煎饼塞给她,嘴里催促姑姑说,趁热吃趁热吃!在父亲心中,姑姑虽不是亲姐姐,以他的善良,父亲与姑姑胜似亲姐弟。那些年里姐弟两相濡以沫,那份刻骨的深情,事隔多年,姑姑提起依然心生感动。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小的父亲,就很善良。</p><p class="ql-block">热心如他。父亲对家人如此,对外人、甚至陌生人也同样古道热肠。父亲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的以及人之幼。他不但能说出来,还能身体力行。</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寒冬腊月,中午时分,我们一家老小围着火炉正吃饭,门外突然有一个乞丐上门要饭,那人穿得破破烂烂,两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还没等乞丐开口,父亲不仅快速端了碗面条给他,还热情请乞丐进了我家,让他坐下来吃饭。临走前父亲还给了乞丐5块钱,30年前5块钱可是父亲半个月的工资。(父母养育了我们七个子女,因为父母的勤劳能干,我家的条件相比附近其他农村家庭,日子过得虽然不是很富裕,却也算得是上中上等水平。)父亲叮嘱他,一定要把钱收好,要是没饭吃,可以随时来我家找他。</p><p class="ql-block">吃完热腾腾的面条,手里紧紧攥着父亲给的钱,乞丐连声道谢并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乞丐对父亲说,他这一路走来,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也没有人给他食物,就算给,也是一脸嫌弃。他说,父亲真是个活菩萨。父亲回应说,应该的,谁都有难的时候。走前,乞丐冲着我全家鞠了一躬。</p><p class="ql-block">善虽小,功德无量。这件事虽已过去多年,至今想起仍宛然如昨。如今社会人情冷漠,对于多年经历世事打磨的我来说,父亲对陌生人的无私慷慨救助,那份美德不加雕饰,如喧嚣中脱颖而出的清荷,近看微不足道,远观却明净清远,远胜过许多华丽的虚伪口号。如今想来,父亲平生对身边的亲朋、乡邻那份慈悲、温和、友善,历经时间的冲刷,化成遥远的缅怀,深深地植入了儿女的血脉中。我想,这就是传承吧。</p><p class="ql-block">助人如他。父亲说,他这一生帮助过很多人,但他从不图别人任何回报,这是他做人的基本良心与准则。父亲在村里任职多年,难免会遇到身边吃不饱饭的乡亲。有一年村上交公粮,近几千户人家都交了,只有一家人没交。父亲上门询问才知,那家人上有两位老人需要赡养,下有五个子女抚养,儿子患病,妻子痴呆,贫病交加,父亲得知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窘境,当天拿出家里并不多余的小麦,并让母亲送去了30斤面粉。经各方打探之后,他利用政府扶持贫困家庭相关优惠政策,免去了那家交公粮,减轻了他们负担,还义务替那家申请了扶助贫困家庭特殊金。也许是父亲的义举、关心,那家叔叔自此与父亲结成了莫逆之交,小时候经常看到他们二人亲密来往,也时常看到叔叔提着一条新鲜的鱼,来我家与父亲一起喝酒谈笑,其乐融融。</p><p class="ql-block">父母都好客,父亲的朋友多,印象里,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家里堂屋经常宾客满座,无论公私事,父亲也经常被乡镇、村上的人请去作客。今年春节父亲弥留之际,叔叔的儿子孙子听闻父亲病重,曾多次来父亲床前探视。父亲此时已不能说话,看到他多年前曾经帮过的朋友、乡亲来看他,他眼角湿润了。这时候任何繁复与语言修饰,都被省略删去,只剩下简约纯一。</p> <p class="ql-block">仗义如他。父亲平生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多年前的一天,父亲下班走到半途,忽然听见一群人一连声的“欠债还钱”吵闹夹杂着谩骂,他冲进人群,看到一位母亲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几个大汉正对她们拳打脚踢,他二话不说,扑过去护在母女面前。仔细询问才知,这家男人借钱做生意赔了,一直还不上,前来要账的踏破门槛,畏惧之下,男人跑路,扔下这对孤儿寡母。父亲了解了事情经过后劝解前来讨账的人,他说,“借钱还账天经地义,谁借谁还,乡里乡亲的,还钱也要给人家缓冲时间,不要为难人家母女。”在父亲的劝解下,身边其他一些热心的村民也上来阻止那些人,要账的走前还撂下一句,“明天还不上钱,就把你家房子烧了”的狠话。事后父亲受人委托,帮这家人把猪拖到镇上去卖还了部分债务,才把这场讨债纠纷平息下来。</p><p class="ql-block">父亲是村里的干部,他的工作是负责收入账、仓库日常管理,除了这些,他也参与调解村民日常纠纷。在农村,乡村妯娌家长里短,几乎每天时有发生。有一年,有位村干部的老婆与儿媳为分家产闹别扭,甚至闹到几乎要离婚地步,父亲得知后便前去劝和协调;即使父亲深知,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要努力说和让人家相处和睦。我至今记得,为了缓和矛盾,那年春节,父亲让母亲把那家媳妇接到我家过春节的场景。</p><p class="ql-block">类似这样的事很多,随便捡拾岁月长河里父亲那些暖心的生活碎片,更觉父亲平凡之中见伟大,;他没有花言巧语,就是普普通通协调乡亲矛盾,就是这些生活中朴实自然的寻常之事,在我心中尽显浓郁的人情味。多年后,尝尽炎凉世态,看罢许多家庭悲欢,更觉父亲心底柔软与人为善,平凡之中难得有一副古道热肠的情怀。</p><p class="ql-block">父亲常教导我们,对于那些伸出手需要援助的人,我们应该心怀慈悲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们,让他们感到温暖。在这个社会上,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可现在挥洒的善良,日后一定能铺成康庄大道,为自己,为子孙。</p><p class="ql-block">半个多世纪时光里,父亲将他一生平凡的大爱都无私奉献给了他所认识的人。爱出者爱返,在父亲生命的最后的日子,前来探望他的人很多,他平生所做过的若干好事,以及积累的清名、仁德、厚道,在他晚年都化成乡亲、朋友们无声的惦记与如潮的探望。</p><p class="ql-block">父亲经常对我们说,人生不过百年,他这一生所求的,不过就是力所能及让身边认识的人有一口饭吃,普通百姓所需的不过只是房子一间,儿女父母吃饱饭,不受饥饿就好了。他喜欢交朋友,仗义疏才,力量虽然单薄有限,身而为人,他只求问心无愧。 </p><p class="ql-block">多才如他。父亲爱读书,也写得一手好字,在我印象中,每年临近年底,总有找他写对联的人,他写的行楷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至今我依然无法企及。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笔杆子,他读书多,点子多,村里大大小小的红白事筹划组织都少不了他的参与,他是方圆左右出名的大执客;父亲能写会说,他见过世面,会写打油诗,多年的生活沉淀与历练让他养成了出口成章的好习惯;他爱排场,但又踏实务实,无论出入大小场合,他讲起话来总是有条不紊,思路清晰,在他晚年患病多年后,头脑依旧清晰,从不糊涂,如同往常,这得益于他多年读书用脑的好习惯。</p><p class="ql-block">记忆,是一枚发黄的底片,总是在岁月长河中时不时地反射,愈发地清晰。人是环境的产物,父亲爱看书,我从小学三年级能认识过千汉字后,也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读书,父亲读过的《杨家将》)、《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他在前边看,我在后边紧追活剥、狼吞虎咽,有的字不认识,跳过去,有的话看不懂,直接忽略。多年后我蓦然回首发现,我爱看书的习惯也得益于父亲,长期的耳闻目染,长期的熏陶,这也许是父亲无形之中树立的榜样吧。 血浓于水,也许基因遗传,父亲的优点遗传给了我,包括他的长相,性格,脾性,也都毫不保留复制给了我 。 </p><p class="ql-block">父亲扎根基层社会,终生半官半农,无论局势如何变迁,他始终秉持耕读传家的作风。一个甲子的岁月,无论他早年身居官场,观风云变化,还是后来作乡野村夫,他都进退自如,快意人生。他信佛,也尊崇儒家思想,乡村天地广阔,为他提供了自由舒展的空间,他除了会写毛笔字,还会在房子屋檐上雕龙画栋,经他之手所画的鸟、花、龙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p><p class="ql-block">父亲还是专业的泥瓦匠,他半生参与修建的房子无数,他说,修地球,是他终生职业,只是这一生,他把自己早年的抱负放逐于谋稻梁的滔滔琐碎中,六十多年里,他与母亲共同把一腔热血与毕生的心血都付诸倾囊给了他的七个儿女!不为人知又如何?多才多艺又如何?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于他,并不那么重要。梦里花落知多少?人这一生有多少遥不可及的梦想,以及今生不能圆满的梦?他这一生裹挟在社会洪流中,努力过,挣扎过,参与过,物欲横流的社会,他安心存在于万千庸庸行人队列中,显得很低调,一点也不耀眼。纵观父亲一生,终生有所寄,只有一处是他的归宿,那就是我的家。</p><p class="ql-block">人生天地间,弹指几十年,人生死如蜉蝣,若心有所寄,安稳无争,自不败于岁月,不输于山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