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后清明

凌波浪崖

转眼，又清明。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春分连清明，万物既清且明。梨花落，思亲情又起。

日影渐长，天气乍暖还寒。篱落疏疏，苍苔幽幽，风如影随行。路的尽头，是一条河。

河的尽头，是回忆。

在微凉的风里，我听见了一声辽远的呼唤，也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可是，转眸之间，不复以前。

顷刻，天幕低垂，一直垂到大门边，从门边飘出一股温存的气息——我明白了。我走回院子。

走进黄昏。

黄昏如昨。

母亲倚墙而坐，散步的人从她面前走过。少年在篮球场上追逐，笑声荡漾。

晚风起，曳动泛绿的树枝。霞光拂过，映现她的侧影。

她转目，望着远去的人影，长长地叹了口气。视线延伸，在看向通往河边那条路的时候，眼里忽而有着深深的落寞。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村口的方向——路边有个小公园。父亲以前常去那里。公园与西桥相连，桥闸在望。父亲有时会走到桥头，听河水潺潺，看车来车往。

然后，她仰起头来，默默地凝望着天空，浮云如风，来来去去，又若隐若现。

四年了，整整四年。

时光匆匆，逝流年。

如果，他还在世的话，很快就年满八十了。

我是说如果。

……

岁月留痕，或深或浅。在这四年里，她越发老了，也越发沉默了。无论流云如何变幻，她一直在这里。

然后，她恍然想起了什么，便倚门望树。

时近清明。莺啼燕喃，似诉轮回。奈何清明二字，是泪亦是思。

母亲大概也想到这一点，因为她的目光在刹那间黯淡了。斜阳下，她的苍老一览无遗。

画面定格，一时间刺痛了我的心。

于是，我喊了她一声。

她敛去情绪，朝我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刚到不久。”

她“哦”了一声，目光微微下垂，好像被什么事情困扰。

我下车，在她旁边坐下。

我问她：“妈，你们去上坟了吗？”

她凝眉：“你哥们去过了，我没去。这久腰腿疼，走不了远路。”

然后，她问我：“你们去过了吗？”

我说：“没有，准备周末去。你去吗？”

她想了想，说好。

我心里划过一抹温情。我希望她去。

有那么一秒钟，她望着我不语。也就在那一秒，我再次感到她的孤独与忧愁。她把心事放在心里，不说，独自承受。并非故作坚强，只是生性如此。在人前流泪，只会带来软弱。

我知道，即便画面褪色，只剩下她孤单的背影。但是在她心里，记忆永在。

其实，她能感受到的，仅仅只是回忆。

一晃周末。

早起下雨，绵密深沉。

我问母亲，两家祖坟都要上，在南北两处，相隔较远，我该先去哪里？

母亲说，你是陈家媳妇，自然要先去陈家祖坟。这是礼数。

我微微有些讶然。但转念一想，母亲虽然所识甚少，不善辞令，常想到的大概也是这些。

因雨，母亲没去。女儿随我同去。

细雨蒙蒙，淋湿了天空。山上空气潮湿，微冷。鸟声如诉，似近若远。风摇动树叶，叶上雨水簌簌而落，打湿了头发和衣袖。

与婆婆、哥嫂祭完祖坟，已是午时。

雨歇，雾色苍茫。

他们要去先祖坟前祭拜，虽然离得不太远，但来去需要点时间。

老人说，祭祖时间要早，寅时为佳，最迟不能超过下午三点。这是传统习俗。

以前不懂，认为是迷信说法。后来才明白，这是玄学并非完全迷信。恪守古制，也是对逝者的尊重。

时间不凑巧。

我心中焦虑，便跟哥嫂他们说明原因，从车上搬下祭祀用的东西，站在路边等车。

等了好几分钟，不见车来。一看时间不早了，就与女儿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回走。

走了一段，又下雨了，不大，漫飞而下。

我们一直朝前走，沿途是村舍与田畴。风不大，晃动路旁的树枝，发出微微声响。不时有车从身边驶过，溅起细小水花。

雾气微朦，山渐渐远了。

十多分钟之后，女儿突然停在路边，说，妈，我走不动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盈泪。她这久生病，状态一直不好。外套稍长，显得有些单薄。

我停下，望着远去的车影，一筹莫展。

她望着我，眼底越发湿润，说，妈，别走了，我们还是等车来吧？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又看时间，真的不早了。我说，走吧，别犹豫了，车就要来了。我们一路迎着去，能省点时间。

她索性蹲下身去，蹙眉不语。

我放下手中东西，走到她身边，抚她的脸颊，问她，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她模糊地轻声说，有点，歇一会就好。

我担忧又无奈。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不免想起母亲那晚说的话，最好错开时间。两家在同一天上坟，会耽误时间的。

车没来。雨还在下，洒在脸上，冷清若泪。云雾重重，偶有鸟影飞过。风大了些，觉得冷。

过了一会，我问她，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好些了。然后起身拎起东西，说，走吧。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又心乱如麻。快两点了。离镇上仍有一段距离，却遥望不及，连风也变得飘遥。

又走了一段路，车还没来。哥嫂们却从山上返回了。又不凑巧，勉强够坐一人。我把东西放在后备箱，让女儿上车。我说，你们先走。女儿过意不去，迟疑着，妈，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安慰她，没事，你们先走。然后关上车门。

天空泛白，映出远山的影子。我开始跑，纷飞的雨点扑面而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一直跑一直跑。我想，车快来了。从镇上返回城里，再到父亲坟前，还是有点远。

实在跑不动了，我只好停下来。小镇在望，似乎只是咫尺之遥，我却站在路边大口喘气。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愣了一眼，便沉默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神情有些费解，又感觉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雨终于停了，风也歇了。那一刻，我的双手在我眼里化成一对鸟翅，正盲目欲飞。

但瞬间我感到一阵眩晕，瘫软下来，蹲在路边。仰望被雨雾分割的天空，叹气。父亲的样子一闪而过，想到错过的时间，心里难过，但哭不出来。

终于，车遥遥地来了。越来越近。

我松了口气。

夜晚来临。

月光远而淡，显得有些孤独。月下的树在风中轻轻摇动，路上有细碎的光影。

父亲去世后，我每年会带着孩子回来小住。

母亲浅笑一下，走去厨房烧水，像以前那样。孩子围着她身边转，她不恼，反而有点高兴，只是话依然少。

就这样，时间慢慢流逝。

至夜，各自睡了。

还是在那个靠楼梯的房间，还是老样子，摆设也没变。听着小窗外的声音，感觉又回到儿时住在老屋里的日子。闭着眼睛，想象父亲在世时蜷缩在床上，或斜靠在床头，或凝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不说，只是平静。

想着想着，就失眠了。

我爬起来，翻出几本相册，边看边回想当时拍照的情景。

父亲的照片大多是晚年拍的。有一张是他站在家门口，手扶车身，脸映着夕光，像蒙了层朦胧光影。有一张是在家里照的，他坐在桌边吃饭时我抢拍下来，记得当时他笑着躲闪，皱纹似水波荡开。有一张是在公园照的，他步履蹒跚地朝前走，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头，我就拍下了。还有一张是在医院照的，他侧坐在窗前折叠床上，定定地望着门口，苍瘦的脸上浮着些许哀愁。那时觉得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于是拍了。没想到，竟成为他的最后留影。

又翻开一本，是多年前的旧照。有一张是七十年代照的，他身穿中山装，戴着帽子，眉眼含笑，神采飞扬。有一张是他与母亲的合照，那时他们刚结婚不久。他紧挨着母亲，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表情兴奋，略显紧张。另一张是合家照，他与母亲并排而坐，我和哥哥站在后面，他微微抬头，笑望镜头。院中果树已长新叶，冬青更显翠绿，井水又清了一泓。时值春节，他说，今年两头春，是吉利的好兆头，我们拍张全家照吧。

照片不多，尽是回忆。

灯火微黄，像蒙着一层雾。抬头望时，感觉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夜风吹过窗台，似从前。

从前在老屋，父亲将爷爷的小石像摆在橱柜上，勤拭灰尘，时常凝望。墙上是一副关公画，每初一十五或逢年过节，母亲会点三柱香，垂首叩拜。父亲站在旁边，不说话。直到母亲走出屋，他还站在那里。午后静谧。因静，他略显伤感。

也许，他只想独自待一会。

待一会就行。

他很少会提他的年少时，即便偶尔说起，也是极为克制的神情。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似不愿再提。当往事涌上心头时，刹那难受。也许，在那个特殊年代里长大的人，都这样——隐忍、沉默，凡事都压在心里。向往平凡喜乐，又总是忧心忡忡。

生活艰难，命运可畏。静默，是生命的另一种倾诉。

然后在时间里，他慢慢失去一切，并日益老去。

能够留下来的，只是照片里的记忆。

与之接近，参差映照，仿佛他的思绪，他的喜怒哀乐，他生活的全部，包括每天重复而过的时间，都在其中。

定焦的瞬间，便成为永恒，带来一瞬安慰。

即便只是一瞬。

……

回忆如沙，顺流而下。

记得有一年，带他和母亲去相馆照相。彼时他已腿脚不便，走路有点吃力。他站在背景墙前，神态略显拘束，两只手像无处安放似的，落下又抬起。准备拍照时，发现他衣领一侧内翻，说：“爹，拉拉你的衣领。”他照我说的做了，但有褶皱。我走过去，替他抚平衣领，笑说：“爹，你瞧你，要像这样才行。”父亲摇摇头，神色有些黯然：“说了不来，你偏不听。”我愣怔一下，心里涌起一股酸楚。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与委屈，那是老年人才有的一种苦涩，是生命的悲怆与凄楚。

拍完照，他仍安静地站在那儿，脸上表情不辨悲喜。然后，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眼睛望着别处，也在苦笑着。忽然，他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叹道：“唉，老了，不中用了。 ”

我正欲过去扶他出门，听到这话，心头也颤了一下。看着那满脸沧桑，心里想：“我也会老的，像你一样。”

略踌躇后，我向他走去。他定定地看着路边的树，也许是等一片叶子飘落。也许只是默然。

过了一分钟，他朝我略略一笑，说：“走吧，回去了。”

这抹笑，扯痛了回忆。

风有点凉，夜幕托起了寂静。一瞬时，他的样子仿佛透过茫茫夜色，浮现于眼前。我定了定神。是那清醒的、茫然的、落寞的目光。只不知隐在何处。

又一瞬间，眼前迷迷茫茫，混沌一片。我仿佛回到黑暗里。远处没有一丝光，太暗了。我想，为什么没有一盏灯呢？夜色依然在流动，迷迷茫茫。他的目光透过灰蒙蒙的空气，仍在追随着我。那理解的、怜悯的、落寞的目光。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能遥遥相望他的孤独惆怅。如同风吹过山岗，无声无息。

又一转瞬，我望见摇曳的灯火。我又回到现实。夜阑人静，星光闪烁，似他的微笑。

他的笑，仿佛带点唏嘘。

我内心一阵怆然。

夜止静。窗外月影憧憧，风声苍凉，伴着夜色入了心。

那个瞬间，成为永远的回响。

梨花落下。

树的辛香，如雾一样缠绕在指尖，带着阳光的气味。以及怀念。时光渐深，香渐远，留下无限空旷。

这时，夜幕托起了寂静，风在命运里来回穿梭，吹散尘世的雨雾，然后静止在夜色深处。似记忆的沉淀。

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在。

只有回忆。

回忆是一条河，流淌着，不知归途。

沿着那条河，我又回到过去。

河流一如既往，从村前从容流过。岸下是田野、菜地和池塘。房屋比邻而建，参差不齐。土砖灰瓦，门窗低矮。人们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言笑晏晏，眉目可亲。一条小路往前蜿蜒，直通河边。

斜阳晚照，静谧温暖。父亲迎着夕光，走到小路上。伫立，凝望。然后慢慢朝前走。

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桥边。

桥缄默，风也缄默。河水清澈，映出流云的影子。远处水波不兴，氤氲着古老的气息。

他站在桥上，思绪飘远。

——像风。

他想起多年以前，自己站在桥上——远望。河流总也望不到头，向往也永无止尽。

炊烟袅袅，弥漫在河流两岸。不久，他转身往回走。天色将暗时，他回到了老屋。

夕阳沉落，月光悄然浮上来，淡淡的。回头张望时，他看见一个淡淡的人影。那样年轻，那样温和。那是以前的他。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