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瘪顶好吃

雲雾山人

旧岁茅屋老镬开

年猪斩后膏脂裁

偏生苦日多穷乐

横竖寒门少富财

滋味最佳饥饿瘪

奇香无敌油渣苔

咔嗞一口心先醉

笑请山家洒酒来

小时候，阿嬷曾问我：“你讲，什么东西顶好吃啊？”我说：“鱼顶好吃！”山里人难得吃到鱼，只有过年的时候，生产队派人从石壁水库或石角水库担了鱼来，按人口分到户里，才能尝个鱼鲜。我家人多，大概能分到两三斤重的一条。一些人口少的家庭，还得两三户拼一条。可见，吃到鱼，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情。

阿嬷听了我的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我马上又说：“麻糍顶好吃！”

麻糍是冬至时节的糯米点心。晓居黄岩头，有天无日头，山上水田少，糯谷种得更少，打麻糍的人家也比较少。但山里人的阳畈亲眷常常会送些麻糍来，山里人就回赠一些柴竹山货。我家的麻糍，大多是黄畈阳的远亲舅公送来的，年年都不落下，味道极为纯正。在我的记忆里，冬至麻糍，无论蒸了吃，烤了吃，煎了吃，煨了吃，也无论吃淡的、吃甜的、吃咸的，怎么都好吃，没有比麻糍更好吃的东西了。

但阿嬷还是一脸神秘地笑笑，摇一摇头。

我想一想，忽然明白了似的，对啊，阿嬷的意思一定是指清明馃，便又说：“清明馃顶好吃！”

清明节期间，山里人家一定是要做清明馃的。我家的清明馃，不仅有青馃，还有白馃；不仅有馃，还有青糕、白糕；不仅有糕，还有青饼、白饼；不仅有饼，还有青糰、雪糰。糕和饼没有馅，馃和糰都有馅。馅主要是甜馅、咸馅两种，甜的用芝麻、豆沙，咸的嘛，便有讲究。

落山白笋上塘鱼，咸馃馅的第一味作料是刚从山上掘来的鲜笋，这是山里人家的特有优势，不是洋畈人家容易做到的。第二味出坛腌菜，第三味盐卤豆腐，都是常规动作。几味馅料切细拌匀，用猪油炒熟即成。

我家的咸馃馅，有时还会加上一味，那就是猪油渣，与其它馅料一道切细了掺在一起。这一加，犹如神来之笔，那滋味，难以用言语描述。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咸馅白馃、长印青糕。咸馅白馃味道鲜，长印青糕嚼劲足；咸馅白馃热吃最好，长印青糕凉吃恰宜。我不知道，除了麻糍，还会有什么东西比清明馃还要好吃。

没想到，阿嬷却又笑了，还笑出了声，说：“你讲咯，都弗是顶好吃咯。顶好吃咯，是饥饿瘪。饥饿瘪，顶好吃！”这下让我傻了，什么叫做“饥饿瘪顶好吃”啊？

阿嬷就说：“肚皮饥了、饿了、瘪了，嘦是能吃咯东西，都是顶好吃咯。”哦！原来这样啊！仔细想想，倒也有些道理。有时在外面玩得累了、饿了，一回家就去找饭淘箩，抓一个冷饭团，吃得津津有味，哪还需要什么菜啊！最不好吃的六谷烤头，如果上山去时带上几个，肚皮饥了，就着山泉水吃，也堪比美味。山上的糖梗梨头，名字取得好听，味道却酸涩麻嘴得很，未经霜打还真入不了口，但只要肚子饿了，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只是有些越吃越饥的感觉。

后来，同母亲一起上山、下地去干活时，母亲总要带上几个冷番薯、番薯瘪、洋芋艿、六谷饼等等之类。母亲说：“你阿嬷经常讲，饥饿瘪顶好吃。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带着点东西。”再后来，大概山上的活干得少了，饿肚皮的情况也更少了，母亲讲阿嬷的那句“饥饿瘪顶好吃”似乎也越来越少了。

如今，只要一回到老家，母亲总还是想着法子要弄点好吃的，吃起来倒还是照样好吃，但总也找不到往日那种顶顶好的滋味。

即便是猪油渣，这种在富贵人家眼中上不得台面的渣滓之物，却历来是平头百姓家中的美味佳肴，虽然在文人笔下、雅客口中，常常是用来描述早年苦难日子，或者嗣后用来忆苦思甜的道具。唉！膏粱之辈又怎知糟糠之味呐！

可如今，我们自己也已经找不回当年猪油渣的香脆，更别说早已久违“饥饿瘪”的体验了，随之也淡化甚至失去了许多对生活的真切感触和体悟。可我们总得知道，“饥饿瘪”的威胁其实从来不曾消失。

回头想想，还是阿嬷讲得对：饥饿瘪顶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