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群刊【大青山的风】雷新春《姥姥的回忆》专刊

芳子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主编:雷新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编辑: 刘翠平 中远 芳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审稿:骆荣梅 郭健君</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刊头题字:许金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顾问:靳茂荣</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写下这个题目,姥姥的回忆在我的心间愫底煮得愈来愈加浓烈。然而,我感觉自己的语言却又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就让姥姥的形象架构先从我母亲的忆述中开始吧......</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命硬的孩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在一些常见的传记文章里面,见惯了目录章节中拟上“苦难童年”抑或“风雨人生”的题目。而我的姥姥似乎没有那种传奇色彩,也不具足所谓高大上的经历或足迹。姥姥是个文盲,甚至都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她是个童养媳,籍贯为山西阳高。在那个乱世兵灾的年岁,伴随着晋绥军充满陈醋味的硝烟中,太姥生下了我的姥姥。姥姥的出生,使雁北山村这家贫穷小户更加笼上一层愁霜。是嘴就得争食,看着赤瘦丑猴一样的姥姥,太姥爷抹了一把清鼻涕,叹了口气说:“义仁妈(舅姥爷的名字),你让孩子们不要乱跑,我出去转一转,说不定还能去大田里套几颗山药。”太姥产后出血,无力地点了点蜡黄的头脸。半后晌时分,外面响了一声干崩崩的雷,随后下了一小会过云雨。这时,太姥的屋外传来破锣烂钹的一声喊:“呀咿呀,凤山家的,这可戳下天大的拐啦!”随着院外的吵闹声,太姥爷的本家叔叔引着一支六七人的日军小分队,来到了太姥的院中,四个身着土黄色日本军装的士兵,提脚舁肩,抬回了奄奄一息的太姥爷,他的下体不断往出洇血,原来,适逢这队日军外出巡逻,在巡逻中发现了野地里的太姥爷,鬼子叽哩哇啦喊话,命令太姥爷过去接受问话,太姥爷胆小,扔下圪溜把铁锹没命地顺着村中往回跑,在逃过程中,不幸被鬼子的枪榴弹打爆睾丸。日军小分队队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你的良民的,不是胡子的乱跑什么?”接着给我太姥家留下一把日产糖块后绝尘而去。太姥从晕厥中悠悠醒来,眼望烂席片上的姥姥,许是怨恨这个命硬克父克母的冤家,软软地用小脚将襁褓中的姥姥蹬到了脚底。那年,失去父亲的姥姥虚认一岁。</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苦水里泡大的</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太姥失去丈夫那年刚好二十五岁。想的想不死,气的气不死,男人死了,毕竟她还得活着。在本村一个媒婆的撮合下,太姥撇下分别为九岁、七岁的大舅姥爷、二舅姥爷以及五岁的姨姥姥,带着月子里的姥姥改嫁到一个叫做南仁窑子村的徐姓人家。太姥的后夫丧妻半年,比太姥整整大了一笼一井箅子。当然,太姥进入他家,徐姓后夫也象征性地发了点仁慈心,补贴了太姥原夫家三斤谷米。</b></p><p class="ql-block"><b> 这个徐姓后夫,既种罂粟,也吸洋烟。在这种家庭环境下,六岁的姥姥学会了给继父烧钎子,掌灯泡。有一回熬到夜里十一二点,这洋坛烟瘾正浓,但姥姥由于白天拔猪草,晚上还得伺候这个洋坛,不免困意袭来,忘了给钎子煨火。这时,这个洋坛笑眯眯地摁着姥姥的头,一牵一顿地往墙上撞去,边撞边说:“二女诶,要是瞌睡就上炕睡去”。太姥如有护拦之意,这人便会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只是让二女瞌睡了就上炕睡去,我没有别的意思。”太姥只得饮恨作罢。</b></p><p class="ql-block"><b> 小小的姥姥身背一捆小腰粗的猪草回来时,太姥寻机会不忘在锅渠偷热一个苞谷饽饽留给她的女儿。有一天,太姥为我的姥姥留下一块连毛糕(未去秕糠的黍粉糕),让她的后夫发现了,当时,那男人不动声色,假装没看见,待又饿又累的姥姥出现在崖打窑的堂地时,太姥的这个洋坛男人不失时机地绕到锅边,然后熟练的一揭扣碗,“这糕吃不了?嫌难吃我吃。”说完,二枚指头捏定毛糕,三口两口吞咽入肚。吃完还故意吧砸吧砸嘴,最后还要恶心地将黑指头用嘴抿了又抿。</b></p><p class="ql-block"><b> 太姥本就内向低迷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好活了。在一个黄昏时分,太姥用烂铜舀水子挖了一瓢杏仁,而后悄悄地撒在村东的碾子上,左手推动碾杆,右手拿条帚不断地扫拢杏仁粉,最后以碾坊畔井台旁边石质牛槽里的余水拌就,然后一口一口地吞咽了下去。我的太姥是死在徐姓后夫家当院中的,死状是头枕着条帚侧身体位,嘴里拉着一丝清涎。她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脱。那年,她三十一岁,姥姥七岁。我的姥姥是她母亲那瓢杏仁毒苦水泡大的。</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童养媳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在太姥爷本家叔叔的主持下,正式将我那八岁的姥姥童养给下神峪乡南仁窑子村的程家。程家属于该地三大户之一。其他两大户分别为徐家和高家。姥姥童养给程姓这一族虽称大户,但仅以族口众多为是,并不属于家境厚层富裕的意思。</b></p><p class="ql-block"><b> 程家也种洋烟,但门庭子弟没有吸食洋烟的恶习。一年所得烟土全部变卖,这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在那个金圆券或蒙疆票子随时都能贬值的年代,洋烟反倒成了商品流通、物物流转的硬通货凭证。太老爷作为一家之长,引领全家上下靠着勤劳肯干及小农意识的精明,于兵荒马乱之乱世,统筹于稠稀搭配,居然能够饥一顿饱一顿地让家里人平安度过那些个荒年恶月。</b></p><p class="ql-block"><b> 我的姥爷排行为二,上面有个哥哥,十二岁得下个眼疼病,太老爷听了一个大仙爷的仙方,用刚煮熟的一个烫手鸡蛋趁热剥皮后,再以红色细绳将熟鸡蛋一裁两半,然后趁热将两块半截鸡蛋一只眼扣上一个,捂得严严实实后,实指望待七天后能够预期祛病,可事与愿违,拿开鸡蛋后,两只眼睛早就冒了黑水。据母亲忆述,她的这位瞎大伯虽然瞎了眼,居然摸着石头还能够沿着蛇盘道担水。一直活到二十二岁。</b></p><p class="ql-block"><b> 没有无缘无故的因,也就没有不明不白的果。姥爷在十六七岁上时得下个习惯性肚疼,太老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打二小子由于生病误工误产而浪费着程氏家族宝贵的劳动生产力。也就持半允半阻的态度,让老爷在肚疼时吸食一两口大烟,这东西虽然是毒品,但确实具有缓解疼痛的作用。日积月累,姥爷被惹上了毒瘾。太老爷是既悔且憎,连叹晦气。姥爷每于洋烟瘾发作时,想死的心都有。为毒所困,姥爷动辄于大半夜在堡子外的崖头坡梁上疯走乱窜,太老爷怕他的二小子捱不过寻了无常,就一夜夜跟在后面看护。那时候,谁家要是出了洋坛败子,那可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那时讲究个男人十五夺父志(成家立业)一说。但由于姥爷让洋烟害的不轻,一度让适逢婚配年齿的他误了亲事,竟无一个媒婆愿上门为其保媒牵线。就在此期间,姥姥被其本家二爷爷许以童养于程家,将来的准女婿就是我的姥爷,太老爷一拍即合。姥爷年长姥姥九岁,程家童养姥姥九年后,二十六岁的姥爷与十七岁的姥姥正式圆房成亲。本村的乡邻或远族不无眼红地对太老爷说:“老程,你凭空口接了一个黄绵大结杏,是祖坟冒烟了”。太老爷谦笑作答:“嗯,是狗尿头上了。”</b></p><p class="ql-block"><b> 南仁窑村有一个俗日语,叫做高家霸道徐家酸,程家见空就要钻。</b></p><p class="ql-block"><b> 男大另,女大聘,自留下,送了命 </b></p><p class="ql-block"><b> 姥爷娶过姥姥三个月后,程门这头的太姥病死于肺痨已经十年之久。太老爷的老婆,是姥爷九岁上太老爷以两块洋烟砖后续的。这女人二婚,入嫁程门,带着两个拖油瓶儿子。三年后,又为太老爷开枝散叶,生下了两个儿子,是为后来的三姥爷和四姥爷。</b></p><p class="ql-block"><b> 在一个粮食归仓后的明月夜,太老爷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他说,“咱人家就是这么个紧破烂绽的人家,本来就不充广的糊糊又平添了这几张吃饭的嘴。俗话说,男大另,女大聘。二子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该抛闹一个儿的光景了。”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另家前,在太老爷手上已为他的一个带犊子娶过了媳妇。因太老爷深厌姥爷的抽烟败家,明显有往出撵的意思。这时姥姥说:“爹分家我们没意见,但你老尽捡扔货给我们,尽分下些半截缸,烂风箱,我看对了咱家那个黑釉海海,爹就给了我们吧”。太老爷撇撇嘴说:“玉川家的,话不是这么说,事也不是这么做。我又不指望你们这二亩赖地打田。”说完黑着脸走了。</b></p><p class="ql-block"><b> 那一晚,姥姥头一回流下了委屈的泪水。这泪,染湿了属于她的那个芦草芯旧枕头。</b></p><p class="ql-block"><b> 姥爷终是受那洋烟的毒害,赚下个懒荒病。摇耧种地,锄田割麦对他来说,那就是个短板,姥爷的长处体现在栽扫帚、刮畦子和给牲口填夜草上。即便是后来的走西口,上后山,高级社所挣农田工分积累往往不及耐劳耐受的姥姥多。</b></p><p class="ql-block"><b> 俗话说,猪肉终究是贴不在羊身上的。随着太老爷的另一个拖油瓶儿子娶媳进门,太老爷的家庭矛盾日益渐增。正所谓客大欺店,那俩翅膀硬了的布布翅终于开始敢对这位后继父恶语相加,公开叫板了。太老爷伤心之下对后妻说:“我是好好赖赖跟上二子走西口去呀,你要随我走,我高兴的紧,你要是不愿意走,我不扯拽你。”后太姥眼圈红红地答道:“我也看来,指望他们也指望不上了,跟上你还能赚一副薄皮棺材,好歹不担心让席子往出卷。”就这样,太老爷俩个带犊子唱了一出鸠占鹊巢。姥姥姥爷带上他们的二老及两个小弟,姥爷戈楼着五岁的母亲,姥姥肚带着二姨,一路风风火火,过杀虎口,转归化城,口里出口外,来到内蒙古后山,落户于武川县中后河公社十八台大队。行文至此,这才是对男大另,女大聘最为深刻的现身诠释。</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瓜园风波</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因有文章小标题的锁定,以下故事的发生背景不一定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来陈述的。时间的车轮驶到一九五五年的长夏,南仁窑子村秋高气爽,桑青岭黛。崚嶒不平的蛇盘道两畔,箭草森茂,似远又近,秋蛉儿唱得正欢。太老爷畦田瓜果飘香,今年的瓜园收成不错。汗涔涔的太老爷负责在园地开园下瓜,姥爷和三姥爷负责用箩筐往回担瓜,姥姥和太姥忙着往仓窑里。整齐码放,四姥爷忙着为母亲扑蝴蝶,逮蜢蚱。这是多么和谐美好的一帧人间动图啊!但饶是多么齿齿齐合的生活齿轮,也总有脱扣炸珠的时刻。就在姥姥手传太姥一个其大如斗的西瓜时,太姥一个没接住,直接掉在地上打裂开来。瓜种是黄瓤小籽,看着金黄莹润的果肉,娘俩一时竟被这个妙物惊羡呆了。姥姥征求着太姥的意见:“妈,你看这个瓜也打烂了,咱娘俩就悄悄地把它吃了吧。”太姥定顿了一下说:“二女诶,人家有数儿了哇,还是不要吃吧。”姥姥说:“妈,你看这打已经打烂了,弃了怪可惜的,还不如把它吃了。”太姥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是我没接好,把瓜打烂了。还是隔那吧,烂也有个数。”这可闯下大祸了,本来太老爷不看好姥爷,姥爷心里圪出委屈,他也是取他的心了,借题发挥,一把扯过姥姥,抢圆巴掌,“戈,戈”在姥姥脸上摔了两个逼筛。姥姥也不示弱,开始跟姥爷舞架。姥爷说:“你不要嘴硬,你就是故意打烂想吃了!”姥姥据理力争。姥爷一时动怒,对姥姥说:“你哪来哪去,我是一天也不要你啦!”姥爷往出推,姥姥扳住门框,死钳住不走。在后来的回忆中,姥姥对我的母亲说:“你说那会的人有多傻?人家好好赖赖不要了,可就是赖上人家不走,下贱得很诶。”母亲故意问她:“妈,你因为甚不走?”姥姥揽过女儿,深情地说:“妈是尔不下两岁的你哇!那会要是走了,今天谁来亲我了?”言毕,掉下两串咸咸的泪珠……</b></p><p class="ql-block"><b> 这事让我想起了《飞龙全传》里陶三春拳打雌雄眼郑恩的故事。遂依韵和得书中原诗五绝一首:</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畦园挥汗水,也拟将瓜尝。</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郎婿怀嗔恨,不必计强梁。</b></p><p class="ql-block"><b> 姥爷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不啻郑子明奇貌,姥姥颜陋力强,何输陶王妃威猛?瓜园风波,乃飞龙笔法之拷贝,只是谁打谁搞错了,不过,姥姥这个打挨得有趣儿。</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坚强的开端</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姥姥一家初来后山武川,先落户于中后河公社十八台大队。半年后统一细化调整到十八台大队永茂公村落户。在家,姥姥搂柴铡草,和泥抹房;出地,姥姥耕地套牛犋,摇耧打砬硐样样不稀松。再加上她干活不讨奸,舍苦卖力气,为人大气,热情憨直,渐渐赢得了乡里乡亲的称道。在我的母亲八岁那年,姥姥家同年发生了两件事。通过这两件事,背后说姥姥什么话的都有,但有一个共性总结,那就是程家头皮不软,姥姥不是善茬。</b></p><p class="ql-block"><b> 那是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初夏,生产队组织妇女为集体切山药籽。令虽入夏,但永茂公的沙尘暴依然能将那日的气温足以吹至冰点。姥姥生下大舅,刚起月子。有些妇女咬叫姥姥,嗔叫不出工,于是,那个被称为于工作组的干部在众人的撺掇下,上门动员姥姥要服从组织领导,出去参加生产劳动。姥姥给出的解释则是:“不怕你于工作组笑话,我和老程可家拢共就那么一条出门的裤子,不巧他今天穿上去了乌兰不浪,他把裤子穿走,我就得在家温着。终打有条烂洋布衬裤,还露肉的了,再说我刚起月子,坐不得阴冷潮湿的山药窖,枉迷唐妨(阿弥陀佛),好我那于工作组哩,请你体谅体谅我的难处”。于工作组用眼瞅瞅姥姥,回过头又瞅瞅身后的妇女们,那个样子好笑极了。于工作组给姥姥做着政治思想工作,耐心地宣讲为了革命事业,不怕吃苦受累,不怕流血牺牲的革命道理。姥姥任他磨破嘴皮,就是油盐不进。这时,村上兽医马面换的老婆劝道:“他婶婶,人家工作组有枪了,你敢不听话?”姥姥冷笑一声:“王法的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他要是判了我死罪,大可一枪崩了我,打死我,我也能流血牺牲了。”最后,那于工作组悻悻地一跺脚,灰溜溜地走了。</b></p><p class="ql-block"><b> 母亲是姥姥家的长女,兄弟姊妹排行老大。从小就顽皮淘野,虽为女子,却敢上树掏老家(麻雀),下井逮蛤蟆,与男孩打仗,给马蜂捅窝,在她的天地里,就没有她不敢干的事。有一回,因为玩的过火了,给姥姥惹来麻烦,母亲和玩伴玩得臭了,她把同村玩伴刘河咬哭了。刘河的父母不依不饶,讨上门去,要个说法。姥姥问自己的闺女,这到底是咋回事?母亲嘟嘟着说他扯住我头发不放,我才咬他的。姥姥听了以后说:“她大娘,我家桂莲虽淘,但在我跟前量她也不敢扯谎。她被你家小子也薅下一绺头发,你看,印子还在,叫我看,各管各的孩,这事就算扯平了”。刘河他大叫刘永贵,据说此人当年是鄂友三部队愣存银手下的随身警卫。当年愣存银在二份子攻坚战的防守中,被八路军打得溃不成军,最后弃城随乱军化妆成羊倌逃至归化城坝口子一带,最终不知所去何处。由于刘永贵此人在从军期间手里没有命案,政府对其经历既往不咎,后来回乡务了农。此人能言善辩,长像恶茬,再加上老婆是红炮手,一般村民是不敢招惹他家的,何况他女人当年在修建水库时曾因水流湍急而合不了龙,毅然跳进冰激的水流里横陈身体才使得水库顺利合龙建成。她曾因立功被任命为大队妇联主任。但此夫妇二人头一次碰上了这个口里的撇茬,一时动气,扩大了事态的影响。在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办公室里,刘永贵瞅着儿子青肿淤血的手指,公社领导又未置可否,一下冲动的想冲过来教训母亲。姥姥凛然变色,朝他吼道:“童年同岁,打死没罪。咋?你吃人呀?!我告诉你广扣铺子(大麻脸),这社会早不是你十二旅横行作恶的时代啦!”</b></p><p class="ql-block"><b> 刘永贵夫妇一听这话,顿时像抖了丝的灯泡,一下让捻熄了。自那两件事以后,姥姥赢下个绰号,称作“鬼见愁”。</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肚子爆炸了</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一九六零年对于中国来说,那可是遭逢劫难的一年。左倾苗头,粮食欠收,苏联逼债,苦难的中国正像一艘没有方向的巨艟颠簸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之中。在这个偌大面积的版块上,还有一个叫做永茂公的小山村,居然立足于夹缝死角或为缓冲地带,相对来说,还是充满生机勃勃的。不是吗?瞧,这又是一个丰收的秋季。姥姥一家正在小庙地起萝卜,这时生产队长全儿领着三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姥姥的作业田地。原来这三人是姥爷的本家叔叔,口里今年更是吃不饱,姥爷的叔叔也就是我母亲那大爷爷携了一家老小,上了后山投奔我的姥姥姥爷来了。那老俩口一生没有开怀生娃,就捡程门五服以外一个叫做程存在的半打小子过继为儿子。一家三口见了那黄冲冲秃垂垂嫩灵灵的胡萝卜时,三双眼晴顿时射出动人绚烂的光茫。母亲的大奶奶将萝卜在襟底略略拧擦拧擦,就“查,查,查”地送入口中啃将起来。母亲那个大爷爷与本家存在叔当然也没客气。当时,那老娘娘一庵气吃了七个胡萝卜,姥姥说:“大婶你老少吃点这东西,收工后我回家给你搓莜面。”</b></p><p class="ql-block"><b> 晚饭三人的吃法依然能把人吓死,三揭七烧笼双铺层莜面,三口子吃得仅剩下两芯子,姥姥开了言:“大婶,我不是怕你老吃,薄肠刮肚,怕你老水土伏受不了,日子还长呢,咱慢慢吃。”晚上,姥姥、母亲、二姨及她俩的大奶奶在东窑入睡。姥爷、太老爷、三四姥爷和他的叔叔一起挤在了西窑。半夜时分,听到母亲的大奶奶“啊 呀 呀”肚子疼的厉害,一会比一会急促,老娘娘自己发觉不对劲,吆喝姥姥:“玉川家的,你点着灯,我看一看。”姥姥一点煤油灯,母亲清晰地看到她大奶奶满嘴是“血”,一口一口地往外溢。</b></p><p class="ql-block"><b> 众人连夜把她送到乌兰不浪卫生院,院长许计民表情严肃地说是腹部胀气严重,建议赶紧转送武川县人民医院马上进行手术,一刻也不敢耽误。一听说手术费以下一裹连茬下来得花费百十元钱,姥爷沉默了,姥姥哭了,母亲的大爷爷看看姥爷,再瞅瞅老伴,哭丧着脸蹲在了卫生院的廊角。说实话,就是尽着可劲地变卖这变卖那,拢共也凑不上五百大毛,何况又是急水下锅。</b></p><p class="ql-block"><b> 母亲的大奶奶终归还是被抬回了姥姥家,活了一天半后就断气了。姥爷的大叔哭着回过头来吩咐他的过养子:“存在,赶紧哭你妈,赶紧哭你妈。”那半打小子半路被过养过来,本来就不亲,咧嘴干号几声,倒像笑似的。老头骂道:“诶,快泡你妈逼哇,那我哭哇。不顶啦,不顶啦,这可不顶啦,直估划来到后山,能团圆伙伴吃两天莜面,想不到你肚子爆炸了。你死啦——啊——呀——诶呼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还有入声都全了,音程起伏跳动较大,从低八度一下能飚到高八度,是个唱哭的料。</b></p><p class="ql-block"><b> 最令人可恨的是,待为那苦命鬼老人入殓擦洗身子时(征用了太姥爷的杨木棺材),发现她的小衣内襟藏着两个牛皮纸札封,一个装了点火车上吃剩的秕糠,另一个札封里竟是皱巴巴的八张大团结人民币。姥姥愤怒了:“大叔,你这是做了点啥?明明能救大婶一命,你为甚不掏出来?大叔呀,你这是造孽。”</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长嫂为娘</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前文有所交待,太老爷所续后妻又为他生下两个儿子。即我的三姥爷和四姥爷。姥姥姥爷携一家老小走西口求活路,三姥爷十三岁,四姥爷比我母亲大三岁,是年十岁,一直是姥姥搂着睡的。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总爱以父姓血统为正统至亲;以母系血脉次之为浓。故而后来的三姥爷与他口里的夹山兄弟从不走动。八七年腊冬,三姥爷领着女儿(红霞姨),冒了严寒,从包头返回第二故乡永茂公,参加了大舅的结婚典礼。也是姥姥爱叨古,在夜间小窑房的暖炕上,姥姥给她侄女娓娓讲述了程家几辈人横纵世系的经历。听得红霞姨张大了嘴巴,她说:“二娘,我爸他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起过咱老家还有一门夹山支系。”</b></p><p class="ql-block"><b> 三姥爷至小精明稳重,不擅口齿逞强。先前在乌兰不浪公社寻下一份看守八一水库的差事,后来赶上武川冬季征兵,十八岁的三姥爷报名参军,三年复员转业,被分配到包头市一机厂工作至退休。穷,一直是姥姥家的特色招牌。那年三姥爷头一次领着他的未婚妻(三姥姥),回老家见他的哥嫂。父不在,长兄代父;母不存,长嫂为娘。这个叫做永茂公的小村庄,在三姥爷的眼里,那就是他的阵营。进,可以闯天下,退,可以归故里。这个小村里,有三姥爷无尽的乡愁,更有他千千心结的根脉。在那里,有他白发的兄嫂,更有他长眠于擀杖沟弯立祖的先父……见着了时髦好看的妯娌,姥姥打心里欢喜。自打三姥爷写回那道准备回乡的信笺之日起,姥姥便开始重新粉刷了东窑,浆洗了被褥护里,她还提前动员我的母亲用上山掏根子二十天攒下的三块钱为三姥姥买了一双红色尼龙袜。亦算作侄女对其三婶的一份心意。亲人团聚,添丁进口,那日的姥爷醉了,三姥爷醉了,四老爷醉了,他们相互谦让着炖烂的大羯羊肉,只顾寻酒忆苦思甜了。临返包头时,姥姥把这张大羯羊皮卖给了村上一个叫做干李全的富户,然后把所得那八元钱亲自按拍到三姥姥的小衣……四姥爷同三姥爷比起来,他就没有那样好的命了。但是,又如他所说,摊上这样如父母般的兄嫂,他是最幸运的。四姥爷与三姥爷一奶同胞,他俩又与姥爷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四姥爷先天残疾,他是一个半聋子,一辈子没娶过老婆,充当永茂公生产队里的牛倌。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四姥爷用自己的有限的担当和不竭的勤劳,去做着该为这个穷家薄业该做的事情。可惜,在他三十一岁上时,不幸患上了肝癌晚期。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那些日子里,姥姥卖掉了家里仅能拿出手的一件雨衣和一个炕桌,用换来的十三块钱托人从呼和浩特市买回半个西瓜另及一些其它稀罕食物。以姥姥的家当,也只能以这种倾尽所有的爱再去疼惜一回这个如同儿子一般的四小叔子了。姥姥坐在东窑昏暗的煤油灯下,亲手为四姥爷缝制了一件贴身的红布腰子,并故作轻松地问四姥爷:“四子,这腰子好不好?四姥爷亦佯装没事一样,姜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痛苦的笑容安慰姥姥:“好,好,二嫂做得啥都好!我不要紧,再过些时日就病好了,你不要担心。”永茂公村的生产队长叫做邓双亮,同日当晚,他迷迷糊糊做醒一个梦,并拨亮煤油灯后,絮絮叨叨地同女人赵晶描述着梦境里的事情。说仿佛是四姥爷对他说,双亮子,我走呀。叙说间,夫妇俩听到敞院外沙沙的脚步声。那脚步,正是姥爷欲为四姥爷置办后事上门借钱之行踪。双亮子未等姥爷敲门,“吧才”一拍赤条条的大腿,喃喃自悟道:“完了完了,四聋子没了……”</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不使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霹雳手段具有镇恶作用。在我的记忆中,姥姥一共用过两回这种稀罕手段。我二姨刚出聘不久,二姨夫的哥哥当时客居达茂旗五克忽洞公社。他拉引二姨夫说那里的铜好挣,树挪死,人挪活,一辈子守着那个朝阳沟有甚出进了?还不如跟上他去五克忽洞种荞麦去。二姨夫心就活了,他领上二姨投奔了五克忽洞他哥处。一开始,兄来弟往,相互照应,像个兄弟应有的样子。可后来因后秋天下起了连阴秋雨,眼看着拉回场面的荞麦个子碾不了场,如果不走时气过上几场塌场雨,一年的辛苦就白瞎了。好容易捱到天色放晴,地皮略有风干,二姨夫的哥哥霸着碌碡,都争着粮食早日归仓,风风火火地与时间赛跑,哪管兄弟的死活?二姨夫气不过,和他哥分辨了几句,哪想最后竟因为一个碌碡兄弟二人大打出手。二姨夫被打折一根肋骨,二姨因所谓的出言不逊被大伯子敲掉一颗门牙。此事自然让姥姥知道了,次日一打早,姥姥花七角钱坐班车经武川转乘百灵庙客班,一股黄尘直达五克忽洞。二姨夫吓坏了,央求道:“好我那外母娘,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兄弟办事没水平,丢人从朝阳沟丢到牧区,我给你老认个错。我哥做得不对,但我们不计较他,再说事发当晚他们也过来央济过二花了”。姥姥回道:“你计较不计较你哥,那是你乔家的事,他打了我闺女,我不能不问。”</b></p><p class="ql-block"><b> 姥姥在一群看热闹的村民的簇拥下,去了二姨夫他哥家。那男人见来者不善,匆匆吩咐女人先支应一下,他欲借去合作社买烟为由想早早开溜。姥姥说有铁子你先不着急出去,姨娘问你个话,二花腔调不好,何至于你下狠手打落她的牙齿?纵打她犯了该掉牙的罪,自有王纲国法的公家去执行,你有这个权利没有?这时,有铁子耷拉着头,一声未吭。谁想,有铁子女人嘟嘟接茬道:“我们嘴笨,说不过人家,就得打啦!”姥姥一听这话,愤然跃起,不知何时,早已祭起了自己的宇宙洪荒之神器(生理期的裤衩),照着有铁子的干脑袋,“啪,啪,啪,”连抽三裤衩。打完后说:“我的嘴也说不过你们,我也开打!”</b></p><p class="ql-block"><b> 九零年正月初七,大舅的二连襟夫妇二人来永茂公给大舅大妗拜年。大舅与他连襟就着烧猪肉下了一瓶二粬。大妗与她妹说些姐妹相逢的悄悄话。也是此人贪杯,下午撇下女人银娥子又乘兴去了和他熟络的我二舅家。二舅新婚不久,正月也不缺丸子烧肉之类的硬菜。二人对桌而娱,又拧了一瓶长城老窖。许是这酒烈性上头,再加上中午也喝了不少,这人伏受不住,耍起了酒疯。二舅血性方刚,哪里肯让,酒话回怼过去。三言五语,吵作一锅粥。这家伙顺手操起了当炕错肉馅的切刀顺二舅飞过来,二舅一偏头,切刀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烧饭的锅里。耳听“嘶”的一声,灶台冒起了一股白气。原来是二舅的锅被切刀砸烂了。此时,外面的人听见了屋内的响动,村亲在虎舅舅进去一个燕编翅制服了这个醉鬼。姥姥摸毛鱼子回来,不知听谁告知了此事。姥姥闻听后大怒,喝斥大舅:“六十八(大舅小名),你连一个儿的兄弟都护不住,你还算个男人?”大舅低声下气地解释道:“妈,我已量了他两个逼兜,也怨我,明知道他酒疯不好,还紧得打劝。妈,他真的醉得不省人事,给桂娥留点脸,你老就不要生事啦”。姥姥头摇得像拔浪鼓:“不,不是那样简单。你兄弟要是仅仅挨了打,受点皮外伤,我就看在桂娥名下不计较他了。可是这砸锅这是口里口外最忌讳的凶煞,他这是在咒掐你弟了,我咽不下这口气。你要是不发车,我就一个儿去他家去,你掂量着看。”大舅叹了口气,用摇把摇着小四轮拖拉机,疑惑地看着姥姥。姥姥铁青着脸说:“你啥也别问,直接去章毛忽洞。”来到该村东首,姥姥示意大舅停车待命。姥姥直接步行进了村子,打听落实了大舅连襟的住处,就推栅子进院进了屋,是时正是正头少月,家里人混着一群闲人正在玩扑克,有玩的,有看的,红活的太专注了,谁也没注意姥姥何时进来。只见我那姥姥走到灶台前,揭起铝锅盖,从怀襟掏出一块压菜石头,照铁锅内“珰”的一声,此锅已被打裂。人们听到响动,一起回过神来,其中有个上了年纪的半切老板(大舅连襟之母)说:“呀噫,这不是亲家母六十八他妈吗?你这是做甚了?”姥姥说:“回头问你小子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金娃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穷,仿佛在姥姥家扎下了老根。打我记事起,儿时每住姥姥家,她便会穿一件邋遢的大襟夹袄,手提盘子秤,撒开不曾裹过的脚板,东家进、西家出地借面,借油,借鸡蛋,尽心用最好的食物招待她的这个大外孙。但我还是不大好住姥姥家,因姥姥的笼屉里顿顿缺少寻常人家的白面馒头。记得儿时学龄前,姥姥常带我去一个我称作大姥姥的村亲家去串门,大姥姥待见我花生生的双眼皮,总是不忘从笼屉里掰上半个白面馒头塞进我的小手。可能我那吃相太过投入,大姥姥眯着水泡眼睛说我:“那吃是个吃哇们,嘴不塌甚了?”大姥姥爱我之甚,不禁揪着我的小耳朵在我脸上亲上那么几口。临了还不住逗我,春春,听大姥姥说,你是亲你姥姥呀还是亲大姥姥?我掀了一把脸上的涎水说我亲大姥姥,我不亲黄牙老板(姥姥长着几颗四环素牙)。每至此,我那大姥姥开心地直拍大腿。笑得眼都睁不开,她与姥姥说:“他姨你看这小子小小年纪就会溜鬼,回家肯定不说他大姥姥好,是个两面派。”姥姥因此也常会嘲侃她这个大外孙,说我春春是属凤凰的,从来不落无宝地。</b></p><p class="ql-block"><b> 姥姥是地地道道的山西阳高人。在我的印象中,一般的阳高蛋子都以吝啬圪出而闻名。但姥姥却是个另类,她属于那种豪爽大气,甚至大手大脚花钱丝毫没有成算的主。她这种住寒窑,吃了炖肉没余汤的手笔,与那种从牙逢中抠下大子儿盖起青砖大院的这个老财那个老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后者,我表示鄙视,人格要讲究表里如一,生活也应如此。虐待着自己的肚肠,可怜兮兮弄下一套两套至死带不走的残庭断垣,那不叫能耐,那也真的没有什么意思。</b></p><p class="ql-block"><b> 上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初,贫脊的中后河乡发现了沙金矿,且储量规模可观。那时,也不止是家乡乃至全国各地的政府部门,都缺乏绿色生态发展的前瞻战略眼光。适逢大力解放思想,深化改革开放,武川西部掀起了一股淘金热风。为填补财政赤字,政府也大力支持这个支柱产业。只是限制和打击私人偷淘私采。县政府成立了黄金一矿,黄金二矿。当年姥姥家的责任田里发现了沙金,也随着后来政策的松动,按照县乡政策允许范围,姥爷跑到乡政府申请下了采矿证,签订了矿土回填合同及完善了余下一切相关资质手续后,捡了一个瞎汉通晓的三六九黄道吉日,正式以集体名义开始了挖掘开采。经为时二年的奋斗,大舅二舅居然都盖起了属于各自的漂亮的砖瓦圪洞。姥姥也从风雨斑驳的泥土窑洞搬迁到大舅的新房和大舅在一个院居住。包一顿饺子,倒几斤散酒,在姥姥家再也不是个难事。姥姥的蓝色手帕包包里,破天荒地有了千二八百的看兜钱。</b></p><p class="ql-block"><b> 俗话说,富贵不归故里,有如锦衣夜行。终于有一天,姥姥下定决心,做出一个决定:本年秋季回一趟老家阳高。我相信,姥姥的故乡之行,绝没有浮浅显摆的意思,因为在那个叫做下神峪的地方,还有她多年未亲近的白发胞兄胞姐。还有姑舅两堂,侄男旺女。故里还有她童年的花祭,多年的梦想。守口溪水还飘流着粉白色的杏花;杏林畔的绿色一抹,仍是久违的瓜园;哦,还有甜甜的阳高大结杏,大结杏的杏仁,应该还是苦的吧!?那苦楚毒涩,是否能让姥姥想起她苦命的父亲和母亲?</b></p><p class="ql-block"><b> 姥姥的故里之行,东家请,西家叫,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真是刷爆了镜头,给足了体面,占尽了风光。姑舅的两姨,两姨的姑舅,远的近的,老的少的,嘎七马渣,七九万有,也包括太姥爷那带犊子一门,姥姥出手阔绰,都有表示,人人有喜。以至次年回归故乡,那些个门迎姥姥的亲戚们,个个笑容可掬,灿烂宛若朵朵桃花。不,大概是比桃花笑起来还好看吧!“唷,我的金娃娃,啥时的香风把你送回来的?想吃油糕,还是想喝苞谷粥,再切个心里美(后山人俗称辣辣换),姐给你做去!”</b></p><p class="ql-block"><b> 姥姥的三个女婿和两个儿媳每于正头半月聚在一起吃饭,因缺了点调料,下饭没味,只好拿姥姥就菜说事。三姨夫说他姥姥手里要是有了闺女给上的百二八十,一后晌能颠七趟后河;大妗说她奶奶一顿敢吃一个猪头;我老子说你们都没说对,别人家吃面条是汤汤水水地舀了,他姥姥给他姥爷用笊篱往出搭了……打住,统统都打住。</b></p><p class="ql-block"><b> 姥姥的花钱,确实是够残忍的。二年回了三遭口里,扔了一万多块钱。一万块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个甚概念?但是,纵是姥姥喝了西北风,也不带后悔隔记的。姥姥的三趟故乡之旅,还先后勾扯上来不少口里的那些年壮力强的后辈侄甥,他们雄心勃勃,都怀揣过一个相同的淘金梦,来姥姥家吃着住着挣着,居日有限,聚散无数,走时候还拿着。至于实现没实现伟大梦想,那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抱头白</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姥姥的上辈子可能就是一头犁牛转的,天生下来就是个劳动受累的命。九七年秋季,我妻子临盆在即。我家虽然住县城,但正赶上居家老小下岗失业,选择在县人民医院生养坐月子最科学最保险,但苦于兜无碎银,那依然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母亲虽是年富力强,但当时全家为了活路,承包下一个叫做迎宾砂锅烩菜的饭店,母亲还承担着仅次于厨师分量的面案分工。后山虽有亲娘伺候月子的习惯,但苦命的岳母已是自顾不暇,她因脑血栓瘫在家中数年之久,全凭老岳父照顾着。那日,妻子伤心地哭了,哭得很痛很痛的那种。就在全家人一筹莫展之时,母亲眼睛一亮:“有了,叫你姥姥伺候”。于是,我借朋友白六的摩托车,次日一大早就一泡子黄尘颠在永茂公。接姥姥那日,姥姥的右手有些不灵便,但她用右臂挎篮,左手捡拾山药一样不落人后。其实那时的姥姥已经多少有了半身不遂的倾向,只是庄户人皮实,从来就没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b></p><p class="ql-block"><b> 姥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由我用摩托车载着,驶向了她的使命之途。女儿八月十四在我的平房小院诞生。知名接产土专家张凤玲倒提女儿脚踝,反手在孩子屁股上给了两巴掌,“哇”的一声,女儿响亮地向我宣布:“爸爸,我来了!”张大夫手托着女儿,专业性地掂了掂说道:“你家也没有个台秤,但凭我的感觉,娃娃足有七八斤,胎膘不错,但要注意婴儿母亲营养的跟进。接着又嘱咐姥姥应该注意的月子护理常识后便走了。姥姥见她去得远了,回过头来对我说,姥姥生你妈弟妹五个,这些我都懂。</b></p><p class="ql-block"><b> 姥姥负责妻子的一日三餐,监护女儿的健康状况。妻子笑着提出疑问:“姥姥,不是说月子里不能吃荤腥只能喝稀粥吗?我到底能不能吃肉,能不能吃水果,能不能梳头洗脸,能不能下地走动”?姥姥乐呵呵地答道:“谁说不能?每天灌一肚子照影小米稀粥,不吃水果,不让吃肉,一月下来,孩就变成瘦猴啦,一月不梳头不洗脸不收拾,那还不变成了眦呀判官?”话虽是这样回答,但姥姥总是隔三差五地按时为她这个外孙媳妇熬上一锅稠稠的小米粥,有时也捏二三枚红枣。妻子愁苦地说:“姥姥,我打小就不好喝稀粥,能不能不吃?姥姥也说不出个什么,就固执地说:“因为所以,科学道理,你一个礼拜至少喝七回,母女都主好着哩。”看来,这个小米粥列入月子里的食谱,是有它一定道理的。一晃四十几天过去了,在姥姥的精心照顾下,妻子女儿娘俩俱佳。圆圆(女儿小名)一天一个本事,她粉嘟嘟的小脸散发着奶腥气,她还学会了对我笑......后山的秋风劲气很足,细心的姥姥寻摸下一个干净的方便面空纸箱,剪去上下和前头的面,为她的重外孙制成了一个简单的挡风装置。有一回,隔着纸箱,看到熟睡的女儿,她的两只小手似乎抱着头,那睡相憨态可掬,姥姥问我:“你说你女现在像个啥?”我细细端详了一会说:“像个抱头白。”姥姥欢喜得可不得了,说春春你真会说话了,是咋想起来的?</b></p><p class="ql-block"><b> 一个月子整整侍候了两个月。走的那日,姥姥是被大舅开小四轮拖拉机接回去的。望着姥姥远去的车影隆廓,我和妻子都流下悄悄地泪.......</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悲欢喜怒,简单就好</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姥姥的厉害,在十里八村那可是出了名的。本村有个爱听评书的闲汉叫做燕三,他给我姥姥编出几句顺口溜,叫做“宁欺黄三太,不惹程老太。饶谁脾气赖,见她白不怪。”“白不怪”是蒙古语汉音谐声,指没啦,或没有的意思。黄三太是绿林豪杰窦尔墩挑战的对象。上世纪五十年代姥姥一家走西口,上后山,太老爷在武川生活了六年,后因败血症病故于永茂公村。享年七十岁。在疴榻弥留之际,姥姥是扶起放倒,衣不解带地倾心照顾着。在喂过太老爷一碗糖水后,不忘问上一句:“爹当年倒说不指望我们这二亩赖地打田,今天看来,还不是你老这个赖儿赖媳妇侍候着不是?”太老爷病痛的脸颊流下几颗浑浊的老泪……管他呢?谁对谁错,现在都不重要了,太老爷带着对爱子爱媳的深深歉疚和无限的眷念与不舍,长眠于后山的黄土,最终是尘归尘,土归土。今生的恩怨情仇,俱是缘分。来生再无相遇。</b></p><p class="ql-block"><b> 有一年二舅粮食大丰收。村里来了一挂西瓜换粮的三轮车。手中有粮,二舅的胆肥了。一独气换下多半麻袋西瓜,适巧来了三四个串门的女人,热情的二妗切下半案板西瓜牙,招呼着让大家品尝。这时候土眉浑眼的二舅忙着和瓜贩子从凉房往出兑粮,二妗出去圈羊,迎头碰见了来家取磨石的姥爷。二妗只顾应接贵宝家的询问长羊不长羊一事,忘了招呼姥爷。姥爷取上磨石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土窑洞。</b></p><p class="ql-block"><b> 姥爷回来,饭后与姥姥闲呱搭:“明锁(二舅小名)今年庄户不赖,换下好多西瓜。”姥姥说道:“你肚习不好,少吃那东西。”姥爷嘿嘿一笑:“他们自顾忙啦,切下半案板西瓜,我嘛,却是一口也没尝到是个啥滋味。”姥姥起先还听得心生欢喜,听着听着,脸上圪登一下就变了颜色。姥姥风也似地来到二舅家。未等进屋,院内呼天抢地的连哭带骂起来:“你个谗逼嘴,还想吃人家一口西瓜?你拾好柴,浇好园,喂好奶牛,你就赶紧往回死。实在渴的不行,爬在人家水瓮上喝个!一瓮冷水还不够你解渴?你个老东西!”这时二妗的脸红至耳根,弄得家里那几个串门的闲女人们也极不得劲,二舅埋怨着二妗,二妗委屈地哭泣。事后,二妗打发他们十二岁的儿子程刚用小推车给我的姥姥姥爷送去五颗大个西瓜。需要特意交待的一笔是,自打姥姥六十岁上时,大舅和二舅基本上一人包揽了一个老福气,二老的地,由两个儿子分摊开来耕种,秋收下来,姥姥姥爷只负责接收别挣下的白面,莜面,山药和素油。对于姥姥的行事风格,无论从何种角度,我都没资格去表态。姥姥是不是简单的有些过了头,大家评定!我所能评定的是:当年在口里的瓜园里,您也是因为西瓜挨了姥爷的打,可您却又在多年以后为了西瓜而替老伴出头。您是在做什么,您是在以德报怨!您一切一切的过火行为、霹雳手段,那都是在匡扶正气,发大悲心!姥姥,我为您骄傲!</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拥抱大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姥姥是人们口中说道的灰老娘娘,可村里村外的邻里乡亲都爱和姥姥共事;姥姥是儿女印象中的铁石心肠,可这副经过人间真火炼就过的心肠一辈子难凉其炽,并足以焐热整个世界;姥姥是某些评书高手段子中的“鬼见愁”,可姥姥一辈子表里如一的行径震动天地,感动鬼神。姥姥从发现疾病到溘然长逝,为时六年之久,这六年来她快快乐乐,该活紧的个活,该走毅然辞。她把一段本该充满阴霾的日子过成了风轻云淡的岁月。</b></p><p class="ql-block"><b> 姥姥极其平凡,生育的五个子女都籍籍无名,甚至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他们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个个不是孬种,阳光不眷之处,生命亦作绽放。因为在他们的基因里,流淌着姥姥从容不迫和不屈不挠的血液。</b></p><p class="ql-block"><b>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人呀,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终归是要简简单单地回归到宇宙的起点。所谓身外之物,是什么也带不走的,一切的一切,等等等等。我欣赏姥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潇洒;我爱看姥姥大锅炖肉,痛快花钱的豪爽;我感动姥姥菩萨心肠,霹雳显神威的刚硬;我钦佩姥姥爱憎分明,言行一致的品格。</b></p><p class="ql-block"><b> 姥姥走得安然,天地送得体面。大舅跪伏灵前,反手摔碎棺椁前的叫纸盆。那陶片块块如碎,碎得均匀。这昭示姥姥去了那头,年年好运,岁岁平安。白发苍苍的三姥爷在姥姥灵前长跪不起,他涕泪俱下,声声悲呼,我那好二嫂诶,我那亲娘。元月份的冷冻寒天呀,你被我姥姥为下啦,刺骨奇寒中,阴阳一声令下,八台小四轮拖拉机竟然勿须用火去烤就冬天的油底,柴油机火齐发,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这排气筒喷发出的有力声音,是人间为姥姥送行的礼炮!头车的车斗上拉着柏木的棺椁,寿材里面长眠的是敬爱的姥姥。这支动人的车队,要送姥姥与先逝的姥爷合衾,要送姥姥去拥抱那个白雪世界的大地……</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尾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姥姥,您在那头别来无恙?头顶着立祖的公婆,您是否还在精勤不倦地侍候着亲悉的尊长,还有小叔?有您在,没鬼敢去招惹您的公婆,丈夫,小叔;有您的精神加持,没人敢来欺负您的儿女子孙!</b></p><p class="ql-block"><b> 姥姥,在今年清明莅临之际,外孙安顿您,在那头,也要做好疫情自我防护,最后,再为您补上这迟到的墓志铭:</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活在当下,不问明天,是真旷达;</b></p><p class="ql-block"><b>了了大事,快意恩仇,是真性情;</b></p><p class="ql-block"><b>悲观赤子意,粪土喻金钱,是真潇洒;</b></p><p class="ql-block"><b>担当生前事,不惧后世评,是真人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写于2022年4月2日</b></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