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爸爸

陕人老程

<p class="ql-block">3月19日,父亲节。</p> <p class="ql-block">  清明前,收到小妹发来赠送我的《得到》专栏讲座:高爽的《天文学通识》。她注明:“以此感谢引导我们喜欢上天文学的爸爸。”</p><p class="ql-block"> 很高兴,我们之间可以有这样的怀念亲人寄托哀思的方式。是,这也要感谢爸爸。</p> <p class="ql-block">  爸爸的多才多艺是多方面的。</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音乐戏曲,吹(口琴)拉(二胡板胡)弹(月琴)唱(歌,秦腔,京戏),都能玩一把。</p><p class="ql-block"> 爸爸酷爱动手。</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每年过年,爸爸都是亲手给我们每人做一个灯笼。兔子灯,耳朵会动;金鱼灯,尾巴会摇摆;走马灯,会转……</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做木工。我们小的时候,几乎每个孩子都有爸爸做的木头玩具。男孩子都是汽车,轮船,飞机,手枪一类的;女孩子则是娃娃,房子。现在,恐怕只有最小的弟弟的那架米格式飞机还在吧。</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做漆匠。那年爸爸买了全套的油漆工具和各色油漆,于是我们家里常常是弥漫着油漆呛鼻子的味道。家中的桌椅板凳就不用说了,全都漆了一遍;收音机花瓶也漆上了;最让妈妈生气的是,爸爸把他的皮鞋也漆了一遍!</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照相。家中原有一台德国相机,是在东北的战利品,爸爸说,那些日本人被遣返回国前,低价处理了许多好东西,连同一个全铜材质的三脚架,总共十个大洋。后来爸爸的战友武克仁去苏联交流,带回一台基辅牌相机,是带有半导体自动测光性能,那在当时60年代,是非常了不起的。</p><p class="ql-block"> 爸爸后来喜欢冲洗照片,就又买了全套的冲洗设备,当然是家用的。还有许多化学药品,自己配制什么显影液、定影液之类的。后来连放大器,裁剪刀架也购买齐全了。于是我们放假在家的时候,经常要钻进爸爸设置的暗房里帮忙。一直到爸爸离休搬家到新居,爸爸还特意在后院里建了一个小小的专用暗房!</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修鞋。我们七个孩子,四个男孩子,都淘气,爱活动不说,还都喜欢体育运动。穿鞋成了家里的一项重要开支了。不像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老二穿完老三穿;甚至只要样式差别不大,姐姐穿了弟弟也穿。鞋子无法这样“继承”,从来就是没有在一个人脚上能穿过仨月两月的。于是爸爸买了正经的全套修鞋工具:一个可背挎的木质工具箱,里面的砧子锤子钉子剪子割刀等等,全是修鞋专用的。我们的鞋子,从鞋底到鞋帮鞋面,都是爸爸亲手修理的,好像从没有在外面修过。那个工具箱,爸爸去世以后再没人动过,一直放在后院小屋里。后来搬家的时候,终于舍弃了。</p><p class="ql-block"> 我刚考上初中的那年,爸爸还教过我们全体孩子(小弟除外,他还太小),打草鞋。先是用稻草、芦苇之类的打,太磨脚,穿不成,后来就用破布条打,软和多了。我们每个人都得打,不过我好像最终也没有打成功。到了学校,我只穿了两天还是三天,就因觉得太丢人,不肯穿了。为此我的班主任还在班会上表扬我批评笑话我的同学,可我就更无法穿了。</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做模型。从飞机模型到舰船模型汽车模型,爸爸都爱自己动手。记得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一次爸爸带我坐轮船去上海看正在二医大上学的妈妈,船还没离开码头,爸爸把他做好的飞机模型投向送行的五叔,不料模型落到水里了,爸爸懊恼地说,怨我没算好风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读书。</p><p class="ql-block"> 只上了一年中师,便跑去参加革命了,可是读书的习惯保持了一生。</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好文学。</p><p class="ql-block"> 那年翻看爸爸留下的杂物,看到一本老杂志《春花》,上面竟有一篇爸爸写的小说,题目是《泾渭河畔》。</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暑假酷热,爸爸躲在水井房里,我去看爸爸,他的桌子上摞了一大摞子手稿,一问,爸爸说在写一个剧本,还是写革命战争的。后来不见下文了。</p><p class="ql-block"> 爸爸擅长的恐怕还是旧体诗。我记得好像有三四个厚的日记本,是专门抄写自己写过的诗词的,其中偶尔也有新体诗,极少而已。那时太小,不懂珍惜,不爱看那些古旧的东西。只记得一句:“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因为里面有爸爸的名字,“波涛”两个字真是龙飞凤舞,气势雄浑。后来爸爸说那不是自己写的,是唐代一个皇帝写的。(刚去查了一下,是唐宣宗与一个叫黄檗的和尚的联句诗《咏瀑布》。和尚写了上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身高。”宣宗李忱续了下句,就是我记住的。)</p><p class="ql-block"> 爸爸写过的许多东西都在文革初期烧掉了。大部分都是爸爸自己烧掉的。记得一天回家,爸爸自己在后院烧东西,很多书籍,其中大部分是线装书。爸爸一本一本地烧,没有一起烧,而是摩挲一阵子烧一本,然后再拿起摩挲一阵子再烧一本。爸爸摩挲最久的是一盒套《文心雕龙》,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一本书。说了一声:“多好的书啊……”烧掉了。当天没有烧完,第二天又继续把前天挑出来不舍的书再挑再烧,最后只剩下两盒套线装书:《太史公史记》和《杜工部诗集》。现在,这两套书还在小弟弟处保藏着。</p><p class="ql-block"> 爸爸是个博闻强记的人,这一点上,我们姊妹七个加起来也比不上。</p><p class="ql-block"> 文革初,学校停课。回到搬来不久的洛阳的家里,问爸爸苏联的肃反与延安整风有没有什么关系。爸爸让我去拿来《苏联共产党(布)简明历史》一书,他半躺在沙发上,让我自己翻到××页,说让我看着,他背了几乎两页的内容,中间有文词的差异,但语句竟然完全相同!后来讲了一些历史问题,我也没完全听懂,都忘了。那是爸爸第一次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我,我震惊极了。而爸爸说,这本书是延安整风的必读书,是基本教材,所以他是在那个时候读过、现在还记忆深刻。爸爸又让我随便指出一章,他就能把那章的所有小节的题目说出来,并简单概要说出章节内容。</p><p class="ql-block"> 后来知道了李清照赵明诚夫妇“赌书消得泼茶香”故事,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爸爸也能!”</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天文学。大概是上小学的时候吧,那时爸爸喜欢在晚上带我们去看星星。教我们认识了许多星座,教我们利用星座辨识方向,知道季节,甚至看看月亮的位置就可以知道大致几点钟。</p><p class="ql-block"> 除了喜欢书籍,爸爸还喜欢订阅杂志,这在那个时候是罕见的,至少在我交往过的人家中,少有一个家庭能每月订阅十来种杂志的。有好几种杂志如《天文爱好者》《音乐爱好者》《京剧》《解放军文艺》等,都是订阅量不大的。还有专门为我们订阅的《儿童画报》《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这种习惯延续到很久很久以后。离休之后的妈妈坚持订阅《光明日报》《新华文摘》《解放军画报》,一直到妈妈患了老年痴呆症以后才停止。那时在家里陪伴着她的只有小弟弟一个孩子了。我们都习惯了,觉得就该如此,可是几乎每个新来我们家的客人,都会惊讶感叹,这才让我知道这是一个特别的生活状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下面是妹妹的补充和更正】</i></p><p class="ql-block"><i> 50年代开始家里订阅各种期刊:爸爸的《中华医学杂志》、《新华文摘》、《诗刊》、《天文爱好者》、《大众摄影》、二姐的《大众电影》、《歌曲》、你们的《少年文艺》、我的《小朋友》等等。妈妈晚年一直订阅《新华文摘》、《小说月报》、《连环画报》、还订过一本关于五子棋的不定期刊物,妈妈把五子棋叫五子连(我有些吃惊,不知道妈妈还会订棋类刊物)</i></p><p class="ql-block"><i> 又查了一下,《新华文摘》是1979年创刊的,所以是妈妈后来订的,不是爸爸订的。我觉得妈妈订《新华文摘》特别了不起,它是大型综合期刊,绝对是知识分子的刊物,不是一般人的娱乐性、文学性读物,妈妈居然订了很多年。</i></p><p class="ql-block"><i> 咱家那时订了《天文爱好者》《大众电影》《诗刊》《妈妈晚年最爱的是《连环画报》,好像是每过一段时间妈妈就把几本《连环画报》用针线装订起来,一遍遍反复看,老年痴呆后更加喜欢看。《连环画报》也是一个档次很高的刊物,并非儿童读物。</i></p><p class="ql-block"> (4月6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i>补】今天(4月4日)凌晨,转辗反侧中又想起两件关于爸爸的事。</i></p><p class="ql-block"><i> 爸爸教过俄语。</i></p><p class="ql-block"><i> 那是爸爸妈妈一起讲述的。新中国成立不久,与苏联关系迅速交好,大批苏联专家到中国来,其中也有医学专家,不久爸爸就被派去辅助苏联专家戈罗什科教学,明确地说,就是给戈罗什科教授做翻译!爸爸会俄语还能做翻译?还能现场做即时翻译?我们都很奇怪。爸爸有点尴尬地笑着解释道,那时东北的俄语人才很多,但找不到医学方面的俄语人才,正好爸爸为了赴苏联学习正在学习俄语,所以就被抓来抵挡一下。当时其实是有两个翻译,一个将平常交流的话语翻过来,而所有的医学专业叙述由刚学了一点俄语的爸爸来翻译。一次爸爸翻译了一个“子宫的脖子”,卡在那里了,不知道这个“子宫”是什么(爸爸擅外科,不熟悉妇科),让大家笑了好久。爸爸说,那真是赶着鸭子上架,前一天晚上要先提前对着俄汉词典把论文看一遍,第二天就上台翻译了。爸爸说那个戈罗什科很替爸爸着想,大段大段地引述俄语教材的原文,这让爸爸能“驾熟就轻”了。可还是免不了出差错。</i></p><p class="ql-block"><i> 后来爸爸很快就辞去了这项工作,因为朝鲜战争爆发了。</i></p><p class="ql-block"><i> 爸爸被抽去负责反细菌战的工作,筹建了“全国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卫生运动为什么会以“爱国”两个字打头?打扫卫生洗脸洗手为什么会成为“运动”?因为它是在为保卫国家而设立的,初衷就是反细菌战。现在少有人知道这一点了。</i></p><p class="ql-block"><i> 第二件事也与外国人有关。爸爸也会点日语。抗战胜利后,整个四野收纳了大批的日本专家,分属各个领域的业务部门。爸爸领导的第一后方野战医院里就有许多日本专家,都是医院里的业务骨干。爸爸非常重视也非常尊重这些本来就是战俘的专家,他们的待遇比自己都高。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有一个人从湖北找到家里,想向爸爸询问她的中国父亲的下落和去向。她妈妈是一个曾在爸爸的医院里工作的日本人。可惜那时爸爸去世好久了。(当时在四野中有大批日本人,他们被遣返回国之后,居然成立了一个叫“四野日本人联系会”的组织,据说成员有上万人,至今还有活动。网上可查。)</i></p>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爸爸怀中抱着小弟弟在阅读(或工作?)</p> <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书法。</p><p class="ql-block"> 我们小学阶段,爸爸就让我们练习书法。一到暑假,我们四五个孩子(大姐自己在武汉上学,一直到上大学去了西安,基本上没和我们一起上过学。而小弟出生晚,也没在郑州上过学)就在大饭桌上,每人一支笔,开始写大字,记得好像是《颜真卿多宝塔碑帖》。还特别说过初学者不宜练《柳公权玄秘塔碑帖》,其实那时我们知道什么“颜骨柳筋”啊,能敷衍了事地应付写完两张纸就行,急着出去玩耍呢。</p><p class="ql-block"> 因我们都在离家挺远的和平小学上学,年龄就是只差一两岁,相伴同学的时候很多。(最多时大哥,我,大弟,妹妹同时在和平小学!)小学中学全都是住校,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在家连续待上比较长的日子。所以我们的练字是无法持续进行的。其结果是,我们姊妹们没有一个练成的。反倒是最小的弟弟,他居然完全靠自己的小聪明,完全靠着自学,就把毛笔字和篆刻都练到了书法的层次,也算是有了一个传承了爸爸的一个爱好的孩子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i>【好像该说明一下。文中我一直没有用过“父亲”这个称呼。我从来不用这个词称呼爸爸。爸爸是自己叫的,“父亲”是别人叫的。】</i></b></p> <p class="ql-block">  爸爸性格豪爽,率直,他的笑声总是弥漫在家里,有时也有孩子气的表现。爸爸那么喜欢自己动手制作一些小玩意,比如鸟笼,蛐蛐笼,风筝,鸡毛键儿,沙包,等等,而且只要他有时间,都愿意陪着我们一起玩儿。</p><p class="ql-block"> 他带着我们弟兄几个,让我们比赛爬树,那高高的桑树,核桃树,柳树,甚至松树(!),都曾是我的游乐场,竞赛项目。这些,在别的家里是绝无可能的。</p><p class="ql-block"> 爸爸喜欢一切新鲜的东西,也鼓励我们去尝试。一次看完苏联大马戏团的表演之后,竟让我在房后的晾衣服的铁丝上走钢丝!爸爸只用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我头朝下掉下来,被爸爸拉住了,没有流血,爸爸只夸我:“长江真勇敢!”可是回到屋里爸爸却绝口不提,让我想在妈妈的面前骄傲一下的心思落了个空。那年我5岁。</p><p class="ql-block"> 零零碎碎的小事细节,像涓流一样,一股股地冒出来,流淌在心底,忽然发现,我怎么记住了那么多的零星琐事呢?我以为早就消逝了的时光竟然还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我,让我别忘记。</p><p class="ql-block"> 爸爸只陪伴我到我18岁。可我感觉,我一生的幸福,都来源于那18年的积淀和奠基。</p><p class="ql-block"> 爸爸只活到50岁。我很惭愧,很羞愧竟然比爸爸多活了这么多年。</p><p class="ql-block"> 如果真能有那种可以循环往复的时光机器,我想把它设定在从我记事开始到爸爸去世之前的那个时空中,让我可以长久地和爸爸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1955年刚刚授衔后,妈妈当时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上学,毕业后才获得大尉军衔的,后晋升为少校。</p>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是爸爸妈妈最后一次和孩子一起拍照了。只有从部队回来探家的老大大姐大姐夫和最小的老六妹妹老七毛毛在家。</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背景音乐:《延安颂》。致敬爸爸妈妈,这是他们喜欢唱并教会我们唱的歌。</i></b></p> <p class="ql-block">  <i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注: 这篇延宕了太久的回忆性文字,注定是无法一下子就完成的。闸门打开了一个缝隙,积蓄已久的湖水就缓慢地流淌出来。因此,不断地增补是必然的。】</i></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背景音乐:《延安颂》(武警合唱团)</i></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