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远方有你

二黑哥

今年的三月特别冷，淅沥的小雨，像眼泪一样无声无息。大街小巷都在传唱刘钧的《听闻远方有你》，悲伤忧郁，道尽故交零落和世事沧桑。听着听着，就热泪盈眶了。

我知道，我还没有从王治国同学去世的悲伤情绪中走出来。

那天，墙上治国的照片，依然是老样子。他微笑着，好像在说，计较什么呢！我的眼泪，不可控地涌了出来。

路边的小草，都能一岁一枯荣，这么好的你，怎能说走就是永别呢。

他是我身边不以头衔赢得敬重的人。

近年来疲于工作和家人，就和他少了联系。偶尔见到，他都很好，复合了太多优点，有外交官汪文斌的气质，儒雅，睿智，亲和，又带有海子笔下的“做一个幸福的人，砍柴，喂马，周游世界”的淡然。

2020年，听说他生病了，因为忙碌，去探望他的念头多次在心里一闪而过。终未成行。

今年春节期间，给他发了一个祝福短信。很快就回复我了，回祝我新年快乐，落款依然是治国同学。

后来，治国的妻子告诉我，是她代为回复的，当时治国已经无法表达。他们夫妻俩是同班同学，他的心愿她懂。

晚上回家翻箱倒柜，找到了33年前师范毕业时的同学留言册。

他在留言里寥寥几句，“占一页，同行。愿夜莺伴你歌唱，幸福，祝好！好琴者：王治国。”

看着字迹已有些模糊的笔记，忍不住泪流满面。“苦酒折柳今相离，无风无月再无你。”

治国是我师范学校隔壁班同学，我们总是在琴房的门口匆匆忙忙擦肩而过，没有过多的寒暄，仅是点个头。又因都喜欢音乐，心底里带着欣赏。每次琴法比赛，我们大抵都代表班级参赛。

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我们都是追梦人，毕业留言册上简简单单的几行字，既意外，也由衷的温暖。这世上的缘分，除了一见钟情，还有一见如故！

我们有了更多的在音乐方面的交流。他的二胡很棒，手指下流淌出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的音乐，我拉了三年的小提琴。在物质条件贫乏的年代，这些艺术分享，对别人不重要，但对即将为人师表的我们却弥足珍贵。

此后，毕业回乡教书，历经艰苦锤炼，慢慢脱颖而出，我们相继从乡下学校回到城里。他一点点厚积薄发做校长，又毫无争议做了遂宁市城区最有底蕴的小学校长。而我兜兜转转，成了他的同事。

有治国这样优秀的同学，是幸福也是压力。学学相长，学习同学不同的优秀，让这份年代久远的友谊，多了更多的共勉。

他是真正的教育人，身边校友陆续改行，他却择一事终一生，优秀半生，依然是校长。他的脚踏实地，日复一日，不浮躁，成为个人鲜明的标签。“每个孩子都是珍宝”“教育的根本是爱”，他就喜欢做教育，看孩子时眼里常常有小星星。

除了名校校长的身份，他也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谦谦君子，卑以自牧。”这么多年，我从没有看到他发过火，也没有见到他不合时宜的点评某个人。这很难做到，我基本是做不到的。他的通透、宽宏、悲悯，写在他清澈的眼神，写在他干净的面容。治国的眼角眉梢，透着清风明月。相由心生啊。

这样的修养，缘于不断的汲取。治国走后，经他的妻子同意，我借阅了他生前的部分工作和学习笔记，通过他留下的文字，走进他的内心世界。粗略翻了几本，就忍不住泪崩，真的泪崩了。

从2002年，这是他开始做校长的那一年，到2020年，他的每一本工作笔记本扉页里，都用工工整整的楷体写着：为官一日则做一日好官，做人一天则做一天好人。

18年来，尽管笔记本写完一个又一个，做好官，做好人，他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没有变。

治国的亲戚讲，治国的身世太苦，四岁时就没了娘，师范还未毕业，父亲也走了，兄姐的经济条件都不好，大都是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农民、打工者、拾荒人。他们理解他，并无抱怨。

治国的同事接过来边讲边抹泪，高升实验学校是名校，他只要稍微利用一点资源，就可以改变家人的命运。可是，他不肯，他有底线。生活一地鸡毛，他依然保持着教育者的操守。

人这一辈子能够如治国这样，至情至性、干净平静的做好自己，是多么不容易呵。治国同学，敬你！

我继续翻看他的笔记，随手摘录一组文字（特隐去当事人姓名），这是他对学生絮絮叨叨的爱吧。

4月8日，“某某学生的妈妈要陪读两个月。”治国一定又在因材施教了，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兔子，文中陪读的孩子，兴许就是被嫌弃的蜗牛啊。

9月12日，“某某老师对调皮学生态度不好，记得要单独找她谈。”我记得治国说过，调皮的孩子有特质，重情义。

10月9日，“某某老师骂学生又蠢又笨，需要提醒她。”

12月23日，“没有爱就没有教育。用爱聚焦，冰山可融化。”

12月25日，“老师要多给学生聊天，学生觉得受重视，自然就努力。”

……

也正是因为经历过人间苦难，他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孩子格外关心，高升实验学校有很多平民子弟，他在他的天地里，一直倡导教育公平。

高升学校副校长伍锡兰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

有个调皮学生，父母离异，跟随父亲生活。父亲喝醉酒就打孩子，孩子常常青一块紫一块到学校，自然变成了问题孩子，上课地上爬，撕书啃橡皮吃，下课满学校疯跑、打架，谁也管不住。

治国和这个孩子成了忘年交。

有一次，治国从这个孩子教室门口经过，习以为常地寻找着他的身影，只见他正在地上爬着玩，校服外套捆在腰上，里面衬衫扣子胡乱扣着，红领巾当成了汗巾。治国轻轻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头，慈爱地看着孩子。孩子本是恼怒的脸看到是校长后立马高兴地抱住了他，还把脏兮兮的小手恶作剧地在校长衣服上蹭了又蹭。校长满脸无奈而又宠溺地拍拍孩子的头，丝毫不在意孩子头上身上的汗水与污迹。他蹲下身子，细心地给孩子整理好衣服和红领巾，掏出纸巾擦拭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孩子脸红了，再次紧紧地抱住了校长，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治国和蔼地对他说：“看，干净的孩子多帅呀。”

从那以后，这个孩子再也不在地上爬，经常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去办公室找校长玩。

在了解到他们班上要开展精彩班级展示时，治国会特地站在孩子旁边用眼神鼓励他。在知道这个班要上公开课时，治国也会默默关注孩子的表现。

他常常给孩子交流，这个世界上，有好多美好的人和事，像诗一样，值得我们去追求。

孩子毕业的那一天，特地跑到校长办公室，满含泪水毕恭毕敬地给王校长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久久不愿直身。

治国去世后，这个孩子在灵堂前长跪不起。

我还读到笔记本的一句话，字体刚毅有力，比以往的字号都大，“一项重任，一肩到底，一心为公，一丝不苟。”他的妻子说，这是他患病后写的。从生病到去世，短短的16个月，除了手术耽搁和最后实在不能起床，他一直精神抖擞地坚守在工作岗位。

他给同事说，“拿着国家的钱不做事，心里不安。”

治国病重后，同事们去探望他，只要谈到学校，他的精神立即会好起来，再苦的日子都能讲出开心的回忆。教育是他生活中的光亮。

治国也深爱着家人，给妻子画了一个大大的饼，希望可以好起来，陪着她在刚装修好的新家阳台上坐摇椅，闲时喝茶看书，一直到老。他最幸福和愧疚的是，这么多年，妻子陪着他清贫，成全他做自己。

在去年下半年的笔记里，治国摘录了巴金的一句话，“我唯一的心愿是，化成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一直在倾尽心力带班子带队伍，心志如一。他说得最多的是，教育之道无他，唯爱与榜样。

人心是杆秤啊，治国走后，络绎不绝的市民家长学生，自发前往，排成长队吊唁，好多人失声痛哭。一个美好的社会，应该让大多数人感受到美好，他是创造美好的人。

有时候事与愿违，好人命不长，但仍然要做好人。

治国走了，走在人世间最好的季节，蜜糖般的花香弥散在风中，阳光打在大地上，抚慰人心，我们的生活很快恢复正常，那些忧伤的过往也将慢慢遗忘。

但更多的志同道合的教育人，在循着他的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正如风中飘落的歌，“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图片摄影：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