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陈年往事</p><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初,一辆解放牌汽车载着全家及其全部家当,由泰安行驶到水北。初春,麦苗刚刚返青,铺着沙石的公路,沿途扬起一路的尘沙,搓衣板的路面颠的人左摇右晃。我依偎在家具的夹缝里,望着扬起的尘沙,路两旁的杨柳树,还有路边无尽的绿苗,前面是什么?虽有父母带领,但将要临近的新环境充满了期待与迷茫。……路边为什么种这么多的韭菜?不知黍粟不知五谷的我,认定这是韭菜;无知即无畏,知来了,却为自己的无知羞愧懊悔。自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知粒粒皆辛苦的深意。从踏上家乡这块土地,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实在。</p><p class="ql-block">车行至水北,回家还有十二里路,父亲回家叫援兵。路边有很多孩童,男孩居多,他们在看汽车,黑色的棉衣裤在风的洗礼下有点土头土脸,操着家乡话,咋听听不懂,我久久的观察着这一切,好奇新鲜而又陌生。</p><p class="ql-block"> 来了七辆独轮车,李荣-,沈桂-弟兄俩</p><p class="ql-block">李春-,曹家弟兄俩,还有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四叔。前面的车推着家里的全部家当,一个大大的柳条箱子,还有一墨绿色的帆布箱子,其他大都是木板钉的箱子,上面有我用毛笔写的“内有易碎物品,切勿倒置”等提示语。当初在南京打包时,爸爸给我的任务,就是将这些注意事项写在打包件上。记得写完之后父亲观察我的字,连连摇头,似乎不满意,我也为我的字感到羞愧。</p><p class="ql-block"> 我与父亲家人走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有的地方路很窄,大约现在在水北以北,蚕场以南,父亲告诉我,这叫羊肠小道,故此,认定羊肠小道就是这样。七辆小推车,加上全家五口人,从平原到丘岭,浩浩荡荡向北而去,远处是绵延的山,后来才知道那山的最高点是香山。自蚕场以北,便是一大片的河滩沙石,从中走出一条沙土路,必较平坦,路的两边全是桑树,穿过沙土地,就到了村里人称为南洼地,也称水浇地,麦子又黑又亮,进了南洼地,东西两边皆丘岭,二叔家的妹妹迎着我们在南洼,齐耳短发,胖嘟嘟的脸庞,双方见面免不了怯生生的,但族亲的亲情油然而生。一路跟着回到了老家,虽然在之前来过,但对老家还是陌生。老家四间房子,半瓦半草,在屋檐窗檐口有砖砌就,其他即是土抷墙,有东屋,西屋是饭屋,东屋的南边是猪圈和厕所,在猪圈的西边就是一个柴禾垛,一盘磨,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院子挤满了人,几乎是黑压压的,邻居都来问好,问安,父母忙不跌的应酬着,及至黄昏,人才慢慢散去,婶子准备好了饭菜,我看见在磨边站着一个人,笑嘻嘻的看着我,我想众人都走了,为何这人不走,不便直问,悄悄问新认识的妹,这人是谁,妹大笑,点着我说,“你连咱四叔都不认识,这不是咱四叔么。”</p><p class="ql-block"> 家里能住人的地方只有北屋,房屋,东屋,和小北屋,除了北屋以外,其他都很小。北屋的土炕大点,小孩的话能睡三四人,房屋只能睡两人,东屋是二叔与二婶的屋子,床也很小,小北屋也只有一张床,四张床睡三代十二口人,三叔回来更是拥挤。原本家里七口人,一下涌进五口人,住是大问题,不是好安排的,好像三叔也回来了,那就是十三口人,睡觉连翻身都困难。很是拥挤,我在多年后还能感受到睡觉翻不过身的紧迫感,那是要窒息的感觉。夜幕降临,记得奶奶点了煤油灯,那是一个有些咖啡色的小瓶子,高约十公分,径口五公分左右的样子,瓶口有铁片,铁片有孔,孔中有管,管中有棉线条,瓶中有油,棉线条浸满了油,划根火柴,将灯点燃,灯在西边的墙内放着,放灯的地方是墙内掏空的小窝,因为那是避免因开关门带进来的风把灯吹灭。屋内因着这小小的灯光而显得温馨,也许更温馨的是这一大家人,那是有老有少的一家人,也是有礼有节的一家人,老有老的端庄与担当,少有少的规矩与顺服。</p><p class="ql-block"> 人不论到哪,吃与住是必需的,住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然而吃也成了需要适应。煎饼与窝头是主食,咬煎饼咬的两腮疼。窝头是地瓜面掺杂着少许的玉米面。菜是咸菜,偶尔会有些菜,如今也记不清了。没有肉,没有鱼,没有藕,没有小青菜,油条烧饼米饭更是见不着。低矮的小饭桌小板凳取代了小四方桌和小竹椅子,咸菜窝头取代了四菜一汤。不能洗澡,十几口人挤在四间房里,七十年代虱子肆虐,由于是初春,天气寒冷晚上和衣而睡,被子以及家人的衣服皆有虱子,没几天我的毛衣里面也爬满了虱子,瘙痒难耐,手挠手抓,加之水土不服,那浑身即长满了黄皮疮,黄皮疮满身皆是,胳膊,腿部,脓疱大似蚕豆,小似黄豆,疮破流脓,脓水所到之处,又起疮痍,就这样没完没了的在身上肆意繁殖,又疼又痒,当初只有青霉素针剂作为抗生素来治疗,因着水土不服,我弟妹身上也有,手背肿得衣服脱不下来,这更有利于虱子的繁衍,每到夜晚无法入睡。不光虱子,跳蚤也是满屋跳,瘙痒导致的皮肤感染,至今回想还会后怕。并且姐弟三人全是,疮流的脓水流到哪,哪就感染,村医打针是上门服务,一家打三人,青霉素是很疼的,上午一针下午一针,走路屁股都疼。一茬下去,再起一茬,折腾两年之久。至今年老,可疮疤依稀可见。其次乃冻疮,面部、脚、手皆冻破流脓,手面烂一大洞。父亲带我去孤山医院包扎,医生将凡士林纱布条将疮口塞满,换药时再取出来,重新再塞入纱布条,如此反复。每次都疼得厉害,但绝不出声;因为出声是疼,不出声也是疼。每年冬季都会长。最后别人给一偏方,将樱桃自春天泡入酒中,冬天拿来涂抹,竟然再不犯了。虽容貌平庸,但也如花年龄,可每年的冻疤都会不期而至。如今很感谢那懵懂少年代,竟然不知丑俊,故也没多少痛苦。</p><p class="ql-block"> 太多的不习惯,上厕所也成了恐怖的问题,栏门口用铁链挂住,门口有一小木棍,用来打猪,猪栏猪炕分开,猪是不洁净动物;不说了,那尴尬场面不堪回首,亦无法言说。</p><p class="ql-block"> 经过和村里协调,我们住进了刘姓一户人家,那家据说已经没人了,人们称为汉美堂,具体啥意思我也说不清楚。但从房子的建筑来看,那也是相当讲究的,</p><p class="ql-block"> 青砖到顶,小瓦铺的房顶,里面是木板椽子,里外间有雕花的隔断,在东边的房子又加了个小阁楼,楼梯是木制的,院子很大。西边是刘汉墨家,房子更为讲究,一色的青砖到顶,颇具清朝的建筑,遗憾的是身为邻居,竟没去屋内观赏过。如果留到今天,没准成为供游人欣赏的好建筑。进院就是一面大的蔭白墙,墙的后面就是主屋,全砖砌墙,门口用石颇为讲究,整条的石条台阶,木格子窗檐,小瓦房顶,斗橼挑角。再往后也是刘家,刘汉三的家,深深的庭院,青石板的路面,也是斗橼小瓦的房子,屋内的摆设条山几,八仙桌,方砖当门,两旁的耳房也是镂空雕制,红木棕床,粗壮圆润的床腿,宽厚的床帮,无不显示他家曾经的荣华富贵。</p><p class="ql-block">我们就在这临时家安顿下来,这临时家村里人称为刘家胡同,刘家胡同很深,相对也较窄,如果挑水换肩可能正好。这是我当初挑水的感觉出来的间距。</p><p class="ql-block"> 临时的家有了,面对一大难题就是水,从小没见过井,没挑过水,我是家里的老大,许多的活不用大人叮嘱,自然而然的就落在我肩上,一条铁链带钩扁担,两只铁桶,第一次挑起来晃悠悠来到井边,先看别人咋打的,乡里乡亲的也教我,掌握这门技术,付出了掉桶的心跳,和捞桶的艰辛。一开始三分之一桶,到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三,到满桶,锤炼了半年的时间。井沿青石板,由于使用年代久远,青石板变得遛遛滑,特别是冬天,更是提心吊胆;将担杖钩住水桶,来回左右翻转,水满大半桶时再上下用劲,水便满桶,用劲往上提,那是最用力气的时刻,将到井沿时,伸出右边胳膊挑住扁担前大约四分之三的位置,左边胳膊与右边胳膊同时加力,用杠杆原理,这桶水便上来了,相同的动作做两遍,然后颠儿颠儿的挑回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胡同长巷子深,天一黑绝不敢出胡同,胡同里的人不熟悉,特别是刘大-家,妹告诉我,他家曾有人得过大麻风,得这病着人(传染),眉毛都会没的,只要得了这个病,人们就不让在村子里住,在西岭盖点茅草房与世隔绝,那年龄听到这信息,那惊恐害怕可想而知,虽他家的人对我极其友好,带着满满真诚微笑的时候,我还是躲闪他的眼光,不敢直视。五十年过去了,心境完全不一样,至今都感觉欠着他什么,如在今天,我会用真诚用微笑用心来回应他。</p><p class="ql-block"> 那样的房子住了一年。父亲要给自家盖房子,村里把东台子地划给我家,房子需要打抷,需要买砖,买瓦,买檩条,买樑,买石灰,请大工,一系列问题与事情,父亲交给二叔来操办,盖房用的土抷是二叔和四叔打的。打抷是重体力活,不知道那时的抷块有多重,以我当初的力气是搬不起来的。二叔身材偏瘦,三十五六岁,发型是当初流行的发型,前额头发较长,打抷时由于要低头用力,所以他的头发总是往下垂,垂到额前,再用手将其捋回去。人一生经历的事情很多,但不可能都记住,然而二叔这个动作却象电影中某些特镜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除却大体测划,和盖房子的用料,其余全由母亲张罗;那年代盖房乡里乡亲是不用工钱的,谁家盖房或有事都是大家自愿来帮忙。每天都有大约二三十人来帮忙。母亲每天忙碌着张罗饭菜,几十口人的饭全靠娘起早贪黑来操办。那年代家乡没有电,推碾推磨把粮食碾磨碎,再做成干粮,作为家里的老大,理所当然也算主要的劳动力,帮忙做饭,蒸馒头,摊煎饼,做菜,从打地基开始在做饭之余就当小工,提泥兜子,活泥。那年我十六岁,花朵般的年纪。房子就这样盖起来。屋内墁上石灰和草压的泥,住进去后,一股淡淡的草香味。随后院墙和东屋,猪栏也建好,再随后四叔家的房子也起来。房子新,院子也大,且在院子的外围也有大块的空地,种着槐树,榆树,春芽树。院子里也开垦了一块菜地,用玉米秸秆和木棒做成的栅栏,有盘磨,磨盘下有鸡窝,有枣树,有杏树。院外东面外和西墙外种着地瓜。从部队大院到农家小院历时两年。我也从有电有自来水的日子过渡到掌煤油灯和挑水喝的日子。也就是从那开始我看见了明月,看见满天星星。鸡窝就在磨盘底下,黄昏鸡进窝,堵住鸡窝口,我也开始了了转圈运动,石头碾磨着粮食,棍子顶着腹部,左手将粮食不时的添入磨眼。一人推费力,二人推轻松点,除了母亲我就是主力,妹比我小五岁,弟小八岁,我不替娘谁替呢?</p><p class="ql-block"> 东台子地距离西井近一华里,距离王家园也近一华里,每天家里用水两到三挑水,家里有一水缸,挑满三挑也就是六桶水,还有其他的盛水器皿,家里不能缺水,所以我印象中从来没让家里的水缸见底。好多好多年后,做梦还在打水。人生许多经历,而我在看似最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却给了我人生最深的体验。没有了繁华闹市,没有喧嚣的城市生活,没有了当初所谓的时髦,离开了优越的部队生活,没有了米面的供应,一切从头开始。从栽有高大法桐大院,还有绿茵茵草地,到村里的土墙草房,眼前的服装从下蓝上黄头戴五星肩抗红旗的统一着装,到黑色的棉衣棉裤,从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轻战士,到有老有少乡村男女,彻底改变了我感观世界。体会到真实的世界的多元素。而我也从另一个层面认知了世界的多面性。给这单纯幼稚的也可以说无知的我,在人生的每一步带领着我。因而我很感谢生活甚至是逆境带来的体验。时隔五十年,非常感激父亲的决定,——回老家!我深信,生活带来的不是自己所认知的,接受或不接受也不受自己支配,然而带着领受的心来面对的时候,会发现美就在其中。</p><p class="ql-block"> 在写这篇类似回忆的文字,也在深深的怀念我的父亲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们。他们给了我生命,也给了生命的体验。今天我再不见你们的身影,就如风一般过往在人间。一切都过去了。那油灯下的影子,那推磨推碾的娘,喂猪喂鸡的娘,给我们一日三餐的娘,还有用工资养家的父亲,他是家里的支柱,他带领这一家,从南到北,从城市到老家;他撑起家里的一片天,他是家的向心力,是家的柱石,给我的是温馨与温暖,那小脚奶奶,那垂下一捋头发的二叔,那一大院子的我们,都定格在回忆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