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正清明

纪珊

又是一年清风拂、清气明。时间，卷走光阴，留下记忆。清明，烟雨洗心，天地澄清。我亲爱的姥姥、亲爱的父母，亲爱的姨姨姨夫，以及我身边无数同学、朋友，在风雨兼程、雪雾沧桑中，悄无声息地被时间一个个接走。再也看不到他们熟悉的身影，除非在目之难及的未知一隅，在时时遥想的无垠远方，在日月星辰里，在记忆里，在梦里。他们不在了，可我的思念在。 一年一度，那日那时。祖孙俩一步一步，缓缓拾级而上，迎着清明和风。转身经年，苍老了岁月。已是祖母的我，牵着外孙柔柔的小手，一如当年的他们牵着儿时的我。时间不过嘀嗒走了一声，人生却已活过一个轮回。墓园的天地有种澄净之质，肃穆庄重，将世俗纷扰拒之其外。清白是天空颜色，寂静是落叶声音。生与死的眷顾，跨越时空的对话。吐露着四季芳华，润泽、丰厚，还有寂寥。仿佛来到岁月深处，心静了，眼明了，时光慢了。七、八岁的孩子，尚不懂生死，却明悲喜。他默默洒扫静静驻立，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嬉闹顽皮。这是太姥爷太姥姥现在的家，看着他询问的目光，我缓缓说着。他与他们未曾谋面，冥冥中却似有所了悟。父母双亲长眠于此，他们默默在人间，仅仅走过短短五、六十个寒暑。往事历历，失亲之痛，那种永远的痛！20几岁，我送走了父亲。弥留那刻，他甚至在安慰着我，鼓励着我，满目不舍艰难地说，好孩子啊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妈……他手指微微颤动却已无力抬起，仍拼尽全力给予我最后的父爱，慈祥的目光就这样，永远永远定格在我的身上！缓缓地，我为他合上双目，却久久不愿松开他的双手，那双曾经温暖有力、无数次将童年的我“举高高”的手，以为只有这样，就可以拉住他的生命。没有几年，久病的母亲也离我而去。氧气瓶、输液架、监护仪一一撤去的那一刻，世界陷入混沌，麻木的大脑失去思维，沉重虚无，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拼命恳求医生，征询医生，我的母亲没有事的是吧？希望得到肯定回答，如同之前的无数次，病危通知只是虚惊一场，她只是睡过去了，她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并没有意识到，从此这世间，永远失去了最牵挂我的两个人！隔着茫远的空间和悠远的岁月，我听到了他们亲切地呼唤。他们品端行正，良善为人。年轻过拼搏过，投笔从戎矢志报国。奋争过荣耀过，匆匆来去，带着满足留下遗憾。他们给予我生命，教诲我成人。我与他们，心灵相通血脉相承。而时间，以不动声色的沉默，掩盖了逝者所有足迹。他们如此平凡，但于我而言，又是多么不凡。如今的他们，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卸下一身重负，没有病痛，没有烦扰。相信人间，不过是无垠长河中一处歇脚或磨练的驿站。相信死亡不是失去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相信生命之外，还有同样的生命与精彩！远山如黛，近林幢幢，漫天光影，皎洁，轻灵，寂静，朦胧……让过往，在梦里醒着，活着，晶莹着。父母的生前物品，影集相册，笔记文稿、弹奏过的乐器，阅读过的书籍，甚至使用过的碗筷缸碟，写满他们的青春，蕴留着他们的气息，承载了他们的步履，几十年来，我悉数珍存，感受着他们的温暖，如同依旧生活在他们身边。他们没有离去，天国并不遥远！透过他们一张张照片，一件件旧物，一次次追忆，小外孙也熟知了他们的故事，甚至用他稚嫩的笔墨，在他的日记中记述过他们，在老师同学面前朗诵过他们。姥姥，我会用排比句了，现在，能不能让我为太姥爷太姥姥背首小诗？忽而他又迟疑，写得不好，他们会不会生气？我忙鼓励，不会的，他们特别喜欢勤于思考的孩子，这是你带给他们最好的礼物。他小小脸庞瞬间写满严肃，显现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庄重感，煞有介事点点头，又轻声说了句，我爱他们，我要感谢他们，为我送来我的姥姥。然后环顾四周，稚嫩的目光极力端着深沉，掠过草地漫过树梢，挺直腰杆却半晌沉吟不语，此时林间初阳正好落在他的肩头，仿佛舞台追光，照着他小小身影，寂静中便有了一字一顿隐隐童音：有只鸟儿，一会飞飞，一会跳跳有片叶儿，一季闪闪，一季烁烁有声风儿，一阵凉凉，一阵暖暖有个娃儿，望着鸟儿，追着风儿征得他许可，大体记录于此。可实在来说，算不上“诗”，不过是段稚文儿语。但看他认真的模样，不忍“打击”，还是轻抚他肩头以示赞许。抬眼，春阳正好，透过层层叠叠摇曳的翠绿，投下五彩斑斓，如时光倒影，映在红尘之中，将点点光晕化作跃动的精灵，斑驳疏离。遥远天际一抹湛蓝。静静地，思绪悠悠：那里还住着姥姥的姥姥，以及姥姥难以忘怀的许多亲朋。年年此日，他们会盼着我们等着我们，远远望着我们祝福我们。是虚空吗？他冷丁冒出个老成抑或稚气的疑问。那是另一个世界，当姥姥实在想念他们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去找寻他们的。始终认为死亡教育，应适时植入孩子的成长历程，我就不失时机地说了这么一句。嗯，啊？可那时候我想你了咋办？他似懂非懂，凝神思忖，旋即提高声量，清澈的双眸霎时竟泛起水雾，着急起来。哦这好办，你就望向天空那缓缓飘过的云朵，在心里喊声姥姥，姥姥就能听见你看见你了。真的？真的！好，我们击掌为盟，他绷着脸，伸出小手认真搓了搓看了看，还不忘哈口气，高高举起说声来啊姥姥。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祖孙俩这就算缔结盟约了。人到暮年，方懂清明。亲人故人，同学朋友，一场疾病，或一场意外，突然便消失在这个世界。点击信息，他们的头像依然生动，聊天记录恍若如昨，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复！一次次迎接，一次次辞别，一年年的缅怀和牵挂，在无涯的时空里，一代代使命和传承。一遍遍不厌其烦，讲给下代前尘往事，希望能留住那千丝万缕的羁绊。在山川岁月的那一边，不知我的亲人，我的同学，我的挚友，可否收到这份无比虔诚的殷殷切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