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肃然

沙流水清

我的公公是2007年4月7日去世的，也就是清明时节，因此清明也可以说是公公的祭日。今年清明是公公离开人世整十五周年，但是由于新冠疫情，政府提倡广大市民“少出门”、“ 不聚集”、“不扫墓祭祖”。清明祭日不能前去坟前敬香，我便不由得想起公公生前的点点滴滴…… 我曾经和公公、婆婆同在一个军需工厂上班，我进厂时，公公刚担任总务处处长。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事儿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兰州市居民做饭用的液化气供应相当紧张，我们工厂也不例外，厂里供给职工的液化气瓶子也相应的少了，工厂规定按一定的条件分配，比如给长期出差的销售人员优先、给分配来的大中专生优先等等。也就是说工厂给职工分配液化气瓶不会人人都有。有一天下班，我去公公家拿个东西，进门后只见有个小伙子怒气冲冲的和公公叫嚷“都是工厂职工，凭啥给他们有液化气瓶，而给我没有？”公公解释说:“按工厂规定，你的条件还达不到。”“我不管，你不给我解决，我就跟你没完！”小伙子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看到小伙子杀气腾腾的样子，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急忙上前好言相劝，公公也劝小伙子别冲动，有困难慢慢说，好说歹说，小伙子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了，公公详细询问了他家的具体情况，答应想办法一定给他解决这个问题。小伙子走后，公公凝重地说：“一定得想办法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为了解决职工液化气供应紧张的问题，公公动用各种人脉资源，寻找气源，当他得知除了兰州本市兰炼兰化供应液化气外，玉门油田的液化气供应比较充足，只是路途太远，不方便，运输还很危险。公公思考再三后，还是大胆的向工厂申请购买了一台专门运输液化气的大罐车，在兰炼兰化供气不足的时候，就去千里之外的玉门油田拉运液化气。液化气毕竟是危险品，那时通讯也不发达，如果不是他自己跟车，他就一直惴惴不安的，直到罐车安全回来，他才能够安心。从那以后，不但职工用液化气难的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而且给周边的居民带来了方便，同时给总务处增加了创收，后来公公用总务处积累的盈余又购买了一台容量小一些的罐车，充液化气的业务可以说直接对社会开放了。 公公以此受到启发，给总务处找到了一条即让职工、群众受益，又让总务处赚钱的路子，总务处不仅仅供应液化气，而且扩大范围给大家供应大米、面粉、清油、白菜、萝卜、红枣、花生等等。清油是从山丹军马场购买的天然菜籽油，萝卜是直接从农民田间地头装车的…样样绿色环保，价格还比市场上的低不少，因此总务处的商品往往供不应求，非常受职工及周围群众的欢迎。我们的工厂应该算是老字号国企，当时的国企就像个“小社会”，而一个总务处就分管着职工食堂、幼儿园、招待所、职工澡堂、饮水锅炉房、厂区及公厕卫生、厂区绿化、果树园、自行车棚、液化气站、垃圾站等，职工食堂又分大灶、小灶、清真灶。 总务处就是个后勤服务部门，换句话说，总务处就是工厂的“花钱”部门。在我公公的带领下，总务处经过几年的经营，把“花钱”部门变成了“挣钱”部门，竟然能给工厂赚钱了。总务处终于能像其他车间处室一样，有二次分配奖金的能力了，可以自主给职工做点福利，或者组织大家外出旅游了。记得有一年工厂组织歌咏比赛，没钱的部门只要求大家穿同色的衣服，有钱的部门给大家统一购买了上衣，而总务处给职工不仅统一购买了上衣，还买了裤子，公公为此开心极了，他说，这在总务处的历史上是没有过的事情。记忆中我公公总是走路带跑，总务处人多事杂，我公公几乎每天在工厂上班的广播号声吹响之前，就已经把他分管的那些地方跑了个遍，一方面有什么问题及时发现及时解决，另一方面他绝不养闲人，如果谁今天有空闲，他就马上安排其他工作。作为领导，他是在充分利用人力资源，作为下属，则难免有时会有怨言。有一次总务处的李师傅来财务处给印制好的职工福利券上盖财务章，他边盖章边摇着头对我说：“在你老公公的手底下，我们就没有一点闲的功夫，盖这一厚沓的章子，就权当休息着呢。” 我公公不抽烟不喝酒，生活简朴节俭，哪个孙子的剩饭他都要吃干净，从来舍不得倒掉。我们过年给他买新衣服，他就会生气地说我们尽胡乱花钱。尤其印象深的是我们给他买的一件天山牌提花开襟羊毛衫，他穿了好多年，袖子破得实在不行了，他让我婆婆把袖子拆了，当做马甲又穿了几年。公公给自己舍不得花钱，但对有困难需要帮助的人，他却十分慷慨。总务处有个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小杨，那时家境十分困难，小杨要结婚，家里拿不出钱，我公公知道后，问小杨结婚需要多少钱，小杨说连送彩礼、办酒席有四千元就够了，公公就给小杨拿了四千元，让他赶紧先办事，钱以后有了慢慢还。总务处有个正式职工姓付，与正常人比有点呆傻，有人叫他“傻娃子”，大多人叫他“付家娃”， “付家娃”的父亲是厂里的退休职工，常年有病，母亲是家属，没有工作。厂里为了照顾老职工，就把“付家娃” 按正式工招进了厂里。“付家娃”有时难免遭人嫌弃，甚至欺负。公公平日里对“付家娃”就格外多关心一些。好像是“付家娃”的父亲去世时，我公公帮他料理完丧事，从华林山的火葬场回来，公公说那是他见过的最寒心的丧事，孝子和帮忙的总共就五、六个人。公公是退休十年后去世的，“付家娃”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付家娃”来到公公的灵前，嚎啕大哭，长跪不起…“付家娃”表面有些呆傻，但谁对他好，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付家娃”的哭声包含了他对老领导的多么不舍和感激！人，可以分“傻”与“不傻”，但感情不分！傻人的感情应该是最本能、最原始、最淳朴、最真挚的！“付家娃”的哭声已远去十五年了，每每想起，却总会让我情不自禁的泪流满面！ 公公去世的前一天夜晚，咳嗽一阵紧接一阵，咳得他不能入睡，我和我丈夫扶他坐起，咳嗽就能停一会儿。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公公说起我做过的两件事，一件让他非常感动，一件让他非常感激。让他感动的事情是那个为要液化气瓶的小伙子持刀威胁他时，我始终在场，直到小伙子走了，我才离开。让他感激的事情是我帮他查清了一笔陈年老账，要不然他百嘴难辨，冤枉死了！公公说的那笔账是他临退休前，我发现财务处的账面上反映他有笔借的备用金还没归还，我就提醒他了。我公公听了后，非常吃惊，他说他印象中不存在欠款的。我知道公公在这方面特别在意，因此我去档案室查了几年的账目及会计凭证，终于查到了他的那笔还款，是财务人员当成总务处的其他收入做账了。虽然这两件事都是作为晚辈和会计的我，应该做的事，但我公公他却一直心存感激。 我公公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他对自己的要求写在了工作日记中：“一、吃大苦、耐大劳、带头干；二、表扬好人好事，热情互传；三、听取批评，与群众打成一片；四、不以权谋私，一尘不染、一物不沾；五、团结一致，尊重别人，掌握原则，闲事不管。”公公工作四十多年来，就是这样一直要求自己言行的。公公是江苏常州人，前年江苏老家的一个亲堂哥来兰州，闲聊中说起一件事，他说好多年前他来兰州出差，晚上住在公公家，第二天去西固办事，正好公公有车去西固兰炼，顺路就把他带上了，公公到达兰炼后对他说：“我们到了，你也就在这儿下车吧，你坐公交车两三站就到了，这是公家的车，不能专门去送你了。”多少年过去了，堂哥无比感慨地说：“小叔叔这么正直的人，太少见了！”公公不只是对待侄子是那样的，对亲儿子也一样。记得我的小叔子在兰州商校毕业时，想用公公总务处的车去七里河学校拉一趟行李，我公公说：“拉行李是私事，不能用公家的车。”终究还是小叔子自己想办法把行李给拿回来的。有一年，公公分管的在高炮营的职工浴池需要更换一批淋浴喷头，就是脚一踩地下的踏板，喷头就出水的那种，我姑子姐对公公说，需要购买的新喷头让她来供货，在品牌质量相同的条件下，价格保证最低。我公公坚决不答应，说是他不能利用自己的职权，为子女谋私利。 在有些人看来，我公公有些迂腐得不近人情，其实只要“不染”公家的“一尘”、“不沾” 公家的“一物”，我公公对家人还是温情满满的。我公公对待儿孙们的关爱，是一点一滴的付出，是默默的奉献，就像一缕缕春风，温暖着每一个家人。当年我丈夫高考后去外地上学，我公公写了不少的信，封封沁透着一个父亲无尽的关心和牵挂，他在信中及时提醒和指导学习和生活的种种问题，包括改正错别字、强调多锻炼身体、注意个人卫生等等。公公一生酷爱读书、看报，每逢周末，他就带着孩子去市图书馆。我丈夫说他爱看报纸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 我公公和婆婆相濡以沫四十多年，尤其是退休后，对老伴更加依恋、更加包容、甚至有些宠爱。我婆婆说她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公公特意买了两张兰州到西安的飞机票，专门陪老伴体验了一回坐飞机的感觉。我怀孕的时候，中午在婆婆家吃饭，晚上乘7路公交再换4路回自己的小家。那段日子，我特别喜欢吃黄瓜，我公公、婆婆就每天给我买新鲜的黄瓜。有一天下大雪，吃完午饭，我公公对我说：“今晚就住在这里，下雪天，路上很滑的。”当时我还觉得这话让婆婆说出来似乎更好些。时隔三十年，现在想起公公那句关心的话，我仍然能感受到慈父般的温暖！ 公公就是这样一位让我永远敬重的人！我敬佩他敬业爱岗，忠于职守，勤勤恳恳的在一个企业工作了四十多年!我敬佩他敢于担当，为职工服务解生活难题，不怕吃苦，勇于冒险！我敬佩他没有把信仰当成一种学问、一个符号，或者是空洞的“廉洁奉公”、 “两袖清风”，而是身体力行“一尘不染、一物不沾”…我敬佩他的高度自律，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不随波逐流，不随遇而安，把自己修炼到了自己理想的境界。我敬佩他真情而不作秀，真诚而不浮夸，把自己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我觉得对这样一位纯粹的共产党人去世后能身盖党旗，那是对他一生坚定信仰最好的肯定和尊重。我公公去世时，身上没有盖党旗，这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十五年来，公公生前一幕幕的生活画面，时不时的在我脑海里浮现，僾见忾闻，室迩人远，不但没有淡忘，相反追忆竟使我更加怀念、更加肃然！ 二〇二二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