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阳的美篇

任重阳

李志新先生为木竹潭本籍学者，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乡留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专业之余，他的一幅幅追忆性的画作神形兼备、完整、准确地再现了小镇五十年前的风貌人文，当是无比珍贵。恰好那时我也蜗居其间累月经年，至今怀有融骨入髓的小镇情结。小文借用李先生一幅画作，彼此素昧平生，自是冒昧。谨此致歉达谢！ 悠悠木竹潭 （本文系原创）人每有乳名、学名、曾用名……时下大行其道又争奇斗艳的网名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至于地名又何尝不是如此？时光流转，风物变迁，变换名称也在情理之中。木竹潭就是这一方小镇的早年旧称，时至今日，所幸还能出现在当地老辈人的言谈话语间，未被历史烟尘完全湮没——不过，彻底“埋名”想必也是早晚的事。一个地名有寓意、有来由，上口，土一点无妨，接地气不是！且容我此番借来一用，姑且隐去“官”名。（一）风雨阑珊鸟投林镇子不大，方圆间小有名气。离县城不远不近，自成格局。座落于两条公路交汇处，交通、商贸、教育医疗诸项拥领一方。名子吉祥又好听的七星河小鸟依人般地紧拥热抱着镇子，河水清浅，潺湲西去汇入青通河注入长江。听老人们说，历史上此河犹可通江达海福荫一方，一度成为皖南各处物资集散地，顾名思义木竹为其大宗。坐拥水旱码头的木竹潭在历史的某个段点一时风头无两，敢以“小金陵”自詡——繁华、热闹自不待言。岁月的长河无尽流淌，而我们的七星河却在漫漫时光中渐渐老去，河床淤积，河道窄浅，那些年，隔三差五来场洪水，祸害两岸生灵，小镇在劫难逃，瞬间一片汪洋——倘不如此，日后我也许无意他往，落地生根终老此乡——这是后话。风水轮流转，自然法则成就了小镇又无情地冲刷了她曾经的繁华，归于落寞：河上不见了帆影，老码头再无舟船停泊、商旅问津，那些有过的或是仅存于传说中的辉煌渐渐远去，只能在根生土长的老人们的故事里，时不时被如数家珍的抖落一番。眼前，唯有见证过那番荣耀的一字排开的石阶码头遗址犹自赫然匍匐在七星河畔，默默守望着日月晨昏，迎送着往来河上的鸭阵鹅群和洗衣担水的人们……且慢。忽然想起，那年洪水，有幸目睹一位远道而来、由此登岸的不速之客——若大的一条杨子鳄——当地人敬称之鼍龙，给小镇带来久违地惊艳。好在廋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我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来到小镇时，除去县城，乡镇（那时叫公社）龙头老大的座次尚未旁落。自镇子一头放眼望去，街厢两边的门店屋宇挤挤蹭蹭，古朴苍颜。那阵势，如同一个家道中落的门庭，冷清萧索中依稀透出一二分昔日气象。长街深巷散出丝丝缕缕的烟火气息，鸡鸭鹅猪们漫不经心地优游在街面巷口，对稀疏的路人并不避让……初识的印象小镇，诚然三分市井气不足，七分田园风有余！天缘人意且不说，反正那一二年来自各地的大中专毕业生、各类下放人员一拨接一拨，恰似一群一群“小小鸟”风雨中悄没声息地投落在古树一般存在的小镇上，筑巢搭窠、起灶安家，从此木竹潭便是他们安身立命之地，人生路上一处没齿难忘的驿站。那诚然是一个风雨如晦的年代。世间所有的“树”和“树”上的“鳥们”都无一例外地经受那一场“史无前例”的风吹雨打，这些外乡人较之土生土长原住民显得格外凄惶，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一如凄风苦雨中的行人一脚水一脚泥艰难跋渉。晚来往事钩沉，教人怎么避得开木竹潭？当然，被钩起的不全是曾经的沧桑磨难，而更多的则是小镇和小镇的人们以它淳朴的民风和宽厚仁义的胸怀温暖着这些外乡人，能帮就帮，方便礼让，优容相处，“邻里相过不寂寥”，直如冬日暖阳一般，温慰着外乡人的身心，没齿难忘！ 善哉木竹潭 ，当年你真是我辈的一方福地！身无长物，安身不难，立命全靠个人定力了。过日子，生活的鸡零狗碎本是庸常。在一来二去间，那些素为莘莘学子们标傍在身的书生意气、年少清狂终究难敌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少年心性半销磨。荒弃了专业书籍不说，淡漠了求知欲望……偶尔夜深人静心头也会袭来丝丝虚空，没着没落！及至白日里转而看看周遭的人们也都如此这般地冬去春来，便也心安理得起来——“心若安处是家乡”，日复一日地苟且着我的苟且，休言什么诗与远方！ （二）外乡人 镇子尽头是一所卫生院，三十来号人，近半数为本乡本土，知根知底。另一部分人员来自各医学院校毕业生，这些“院士”身份来路一清二楚——个人档案如影随形跟着你，尽管你永远看不到。此外，还有少数职工也是外方人，来路和渠道却不在上述之例。一位叫周正的老职工和他的老伴葉茯苓即是如此。他是一位中药剂人员；女方只能算是医院长期临时工，负责医院环境卫生，各种布类用品清洗……这对夫妻看过去莫过五十岁上下。难得的是人缘好，人前人后多有称道再无闲言。无论是单位同事还是小镇上下，见面都会亲热地喊一声：“周老”“周妈”。作为长辈，不失长辈的样！立身处事，待人接物，值得我们这帮入“士”（医士护士助产士……）未久的学院派后生女娃修练一番的。春夏秋冬，周老的的中药房是最早开门，最晚“打烊”，工作那叫认真，勤勉。每日里除了照方抓药，锱铢必较、一丝不苟地用专用的小戥子逐一称取各种中药饮片，有些药材还要靠铜质冲筒震天响地捣碎——那个笨重的金属玩意敢说今日识者廖廖。室内满架药橱，药斗里盛列数百种药材，你必须一一明辩其药性、疗效、产地属性、配伍禁忌……一付中药少则三五味，多则几十味，逐一分称停当再用一张张方块纸打包捆扎。整个过程，纷繁复杂，一气呵成。那专注的神情，那娴熟的的程式化操作极具观赏性。古韵悠悠，一脉相承。明眼人一瞧便知科斑出身。至于药材煎炒炮炙，切碾晾晒，膏丹丸散的应制无不精工。中药房自来就是个药香四溢的“雅室”，更有药师周正的悉心加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果然窗明几净，药橱柜台一尘不染，活色生香！提起待人接物他是发自本真的谦恭平和。老弱妇孺，贫富贵贱一视同仁。那年头，既便对“四类分子”，他也秉持“有话好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长此以往，赢得一方尊重当在情理之中。再说“周妈”，一个普通工友，早早晚晚，埋头干活，细心做事：扫抹擦拭，担水洗涮。不怕累，不嫌脏。说普通就普通，要说不一般还真有那么一些不同寻常之处。稍加打量不难发现这个女人早年不像出自田间地头、风吹日晒。身材修长而匀称，皮肤白净，面容端秀和悦，五官依然精致娇好，乌云般的青丝绾成老式发髻悬之脑后。唯有眼角眉梢似有若无地凭添些许岁月纹，那一身的老式粗衣布服可身合体，素净大方。眼前的小镇妇女隐隐让人想到迟暮二字。再不是俏丽若三春之桃，依然清素若九秋之菊。平日里话不多，欲语未语先自漾起盈盈笑意，轻言细语不疾不徐，春风抚柳细雨潤花。至于接物处事大方得体。逢二人独处，更是云淡风轻、春光明媚。特有的吴侬乡音缓缓流淌……小镇上下无人不称道这对恩爱夫妻。话说那一年，运动走到了清理阶级队伍。何为清理？把每个人的家世背景，来龙去脉，上三代下五服都要弄个一清二楚。事关重大，含糊不得。恰是烟花三月，伴随单位头儿悄然上路，前去查访这对夫妻的身世故里……谁知这件事还真是说来话长，不妨长话短说。民国年间，古城杨州有家远近闻名的中药堂，百年老店，生意兴隆声誉著卓，一城无可比肩者。老闆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乳名小玉，聪慧美貌，视作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砸了，呵护备至。幼时作伐许给本城一大户人家，自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当是世间一桩美满姻缘。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年，双方擇定吉日良辰为子女完婚，消息一出满城哄动，坊间百姓无不翘首以待一睹那日的豪华排场、喜庆风光……杨州千古佳丽地，富贵风流乡，素以盛产美女闻名宇内，同样，也不缺故事。这不，大喜前一日，待嫁新娘悄然失踪！电光火石，五雷轰顶，直震得药店老闆手足无措，方寸大乱，不惜钱财广派人手四方打探寻找，一面报警求助，谁知女儿音信全无，渺如黄鹤。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痛失爱女已是乱箭穿心，人前人后更是颜面尽失，从此身心两伤，一蹶不振，红尘俗世，了无生趣。无心打理药铺事宜，未久关张了事，与夫人回归乡下生活，继续着人打探女儿下落，耗财又伤神，一来二去，假以时日，家境也就衰落下来。岂料，家难未解，国仇又起！民国二十六年，日寇大举南侵，抗战全面爆发。到处兵荒马乱，百姓四处逃亡、妻离子散。此时明知寻女无望，两位老人一急二病相继故去，本家亲友出面料理后事不提。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这位大家闺秀怎么就好端端地离奇失踪？事发之时，与这位大小姐同时不见踪影的人还有一位，是药铺的伙计，被人唤作阿强的年轻人。至此，明眼人不难看出其中玄机，这对青春男女莫须有儿女私情？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顾全家族颜面，事发时药堂老闆压下了伙计失踪情节。要说这阿强本是荒年南下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一个孤儿，因父母双亡自幼即被药铺收留打杂学徒。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深得主家上下的欢喜。而且与女儿小玉年岁相仿，是竹马青梅的玩伴。多年后竟生的眉清目秀，气宇勃发，形容伟岸，玉树临风。药铺的一应活计拿得起放得下。俗话说得好哪个姑娘不怀春！赢得小玉芳心暗许，山盟海誓：比翼人间，连理月下！不料晴天霹雳般的婚期将这对鸳男鸯女逼上亡命天涯路。这一去原指望躲得一年两载，他日还乡，木已成舟，求得父母原谅。期间倘能生得一男半女，承接葉家子嗣岂不是一份圆满。不承想世事难料终是一厢情愿。随着抗战全面爆发，大江南北尽陷敌手，烽火遍地，山河破碎，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对乱世鸳鸯的遭遇更是雪上加霜，遍尝了人间苦难。离乱中，一路颠沛流离，阴差阳错，偏偏在木竹潭栖下身来，就像那条洪水中慌不择路的鼍龙一般。好在阿强在中药上有一手传统技艺，在地面药铺帮工糊口，这一待就是十多年，解放后又被吸收到这家医院。那位乳名小玉的千金之身正是当下的葉茯苓，而伙计阿强大号就叫周正。之后，学徒出身的药师周正认定工人成份。两人当年为一个情字抛富贵、舍安逸，生死契阔、相濡以沫的传奇人生更赢得人们格外的敬重。不期然，大时代的风雨冲洗了尘封已久的历史烟尘，浮出一段人间真情，倒仿佛是言情小说的章回，牵出了民国年间的这桩奇闻逸事。风雨十载，春回大地。老药工成为地方政协委员，终是花好月圆，老来风光。人生苦短，岁月匆匆。倏忽间又是几十年过往。期间我早已离开了木竹潭，两位可敬的老人也溘然仙去，时不时总会有莫名的伤喟袭来：这世上知道有个地方曾唤做木竹潭的人越来越少了；时光里一对恋人离乱中流落到此并终老异乡的凄美故事也将成为绝唱没入岁月的尘埃……朦胧中，仿拂有葉倩文《潇洒走一回》的歌声飘落心灵深处：红尘滾滾，痴痴情深……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从此，木竹潭的那一抔（pou＇）黄土之下安卧着一对外乡人，地老天荒，亘古相伴——“明月夜，短松岗”。【感谢阅读，未完待续，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