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打记事起,妈妈常领我们姊妹从市里坐火车去北台,去看姥爷姥姥。</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北台还是树木苍穹,农田纵横的乡村。当年姥爷五十出头,身材魁梧健壮,厚厚的嘴唇,威严自带,家里人都惧怕他。 </p><p class="ql-block"> 姥爷勤劳,不碰烟酒,不打纸牌,无不良嗜好,在农忙时天不亮就下地,吃早饭时,才迈着沉重的脚步进院,重重跺掉鞋上泥巴,然后进屋。</p><p class="ql-block"> 姥爷在本钢工作,班不算上得太好。当年还是七口之家,靠他一人不高的工资,生活还是拮据。他把工作调到后勤管浴池,这样就可以提早下班,早早从南地沿着溪辽铁路,一步一个枕木,穿过阿家岭隧道,走回北台,抓紧种地种菜,多赚口粮。</p><p class="ql-block"> 姥爷每次看我们来,会转身拎筐出屋,到地里摘菜,让我们连吃带拿。母亲说:六零年咱家没挨着饿,多亏姥爷。他在地里连菜根都划拉,把袋子装得鼓鼓的,坐火车到市里,再从建工大坡子下扛上来,放到甲楼咱家门口,连口水都不喝就走。</p><p class="ql-block"> 姥爷和妈妈总有唠不完的话题。晚饭后,父女俩盘腿坐在炕上,借着微弱的暗黄灯光,一唠就是深夜。</p><p class="ql-block"> 妈妈常说:你姥爷年轻时长得可像样了,在岫岩老家是有口皆碑的秀才,三十八岁了还给人家当伴郎。</p> <p class="ql-block"> 岫岩以东的龙宝峪村,靠南山脚下叫南窑。一九三五年春,二十岁的姥爷和二十三岁的姥姥,尊从父母指腹为婚的婚约,在南窑成家。姥爷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上有一姐,下有俩弟。</p><p class="ql-block"> 妈妈回忆说,她奶奶是个能人,人长得俊美出众,又能说会道,靠帮有钱人家做针丝活,供儿子读书。后来眼睛长“火蒙子”啦,只好帮大户人家做饭,挣钱供俩小儿子念书毕业。奶奶懂得,要想家业兴旺,儿子读书才有出路。徐家是有家规的。腊月二十五是姥爷过生日,这天奶奶不出去干活,要来儿子家吃饭。儿媳妇要盯紧大门,等老太太进院好跑去相迎,如有怠慢,奶奶抬手就打。五个儿媳妇都被修理得捋捋呱呱,没有一个敢炸刺的。人说看儿子知道妈。姥爷也是火爆脾气,打大舅抡扁担,要是骂一句臭要饭地,晚饭就不让吃了。</p><p class="ql-block"> 姥爷为人谨慎,不多说一句废话。成家后,姥爷曾祖父对他一番叮嘱。他说:恩荣啊!我们祖籍是山东人,我们是逃荒来到东北的,到你这代徐家穷八辈了,你要争口气,攒钱盖房子置地,把家业撑起来,断掉咱们上辈子的穷根!</p><p class="ql-block"> 姥爷有骨气,白手起家,不惜力气,把家业治理得井然有序。他写一手好字,又能代写书信,对人有求必应,获得乡亲们赞誉。姥爷有本事,家里生活殷实,可姥姥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她虽然没文化,却心灵手巧,会剪纸,会算帐,但不善家务。她喜欢迈着三寸金莲,走街窜门唠嗑,待人不吝啬,心眼好使。妈妈说:山村狼多,夜嚎声瘆人,姥爷在外抓回两只猪崽子回家,姥姥却粗心大意,晚上不知道弄回西屋圈住,第二天早上发现被狼叼走了,气得姥爷大发雷霆。看徐家富裕,刁蛮的村民总是使坏,不是来偷粮,就是偷布匹,然后和姥姥家交换,最后还是被精明的姥爷发现的,可姥姥却不以为然。</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二年,是日伪统治时期,姥爷经朋友作保,去东沟县红旗沟粮库任督察员,家也一同前往。姥爷做事讲原则,心地又善良,在收粮过秤中,对穷人网开一面,得过且过。而对奸商却不留情面,用竹筒验出粮食有诈时,上去就煽对方嘴巴子,塞给他的钱随手扔出去。他正直善良的品格,交下很多挚友。妈妈说,有一次,她和大舅在冰上玩迷路了,又冷又饿,天又漆黑,他俩吓得直哭。一位好心人看到后,耐心询问你们姓什么?得知他俩是徐督察的孩子后,背一个抱一个,把他俩送回家中。这件事情让妈妈和舅舅一生难忘,知道姥爷的威望无处不在。</p><p class="ql-block"> 妈妈说:她们家在海边生活时很富裕,吃饭时一手托米团,另一手掐鱼,像螃蟹、虾、鲍鱼和海参是家常菜,都吃腻了。母亲一向身体健康,于幼年不缺营养不无关系。</p><p class="ql-block"> “八一五光复”后。妈妈的二舅赶着马车接姥爷全家重回南窑。由于心急赶路,大车在颠簸的山路上突然翻车,连人带物摔下一地。很险,鸡鸭都压死了,可大人孩子没受一点擦伤,全家恐惧后深感幸运,冥冥之中想到天恩厚爱。</p> <p class="ql-block"> 一九四六年的岫岩,正值战乱,苏联红军长驱直入打跑了日本人,国共两党也在辽南激战角逐,机关枪声响彻在南窑山谷。夜晚害怕,人要躲在炕沿下,可流弹依然隔墙进屋,震耳欲聋。早上战事停了,舅舅带着妈妈上山能拣好多金灿灿的子弹壳,战争虽然无情,却无法泯灭少年的童心。妈妈班主任告诉学生们,你们见到穿蓝布衫的大兵就往苞米地里跑啊!如果有人问哪家兵好?你们小孩子辨别不清,千万要说:都好!</p><p class="ql-block"> 姥爷名声在外,是财经行家里手。国民党占领岫岩县城后,把他找去任财务专员。可没多久,东北民主联军又打了回来。新政府急需人手,县长陆明华希望姥爷留下担任财经股长,协助他处理全县资金流动,和资产登记造册。姥爷不负新政府所望,夜以继日的倾其所能,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但毕竟是战乱年代,每天朝夕相处的通讯员小姜,有天没来,大家四处寻找,却发现被黑枪打死在山道上。人的生命贫贱,战乱中死尸漫山遍野,成了野狗、乌鸦的乐园。日子刚见消停,一年后国民党又卷土重来,政府只好随军撤退。姥爷对严酷的动荡局势恐惧不安,看不到前途曙光,只希望当个平民百姓,回家种地过日子。可队伍已开拨了,“红票”纸币和贵重物质被丢弃的无人管理。姥爷把钱装进袋子,连夜出城,准备绕山回南窑。天亮时,在山坡上,被十几个国民党兵发现,姥爷吓得面如土色,知道已无法躲过劫难。赶巧,不远处一位骑马的解放军侦察兵在山梁上出现,国民党兵呼啦地转身去追,姥爷趁机翻山越岭跑回家,躲在地窖里多日不敢出来,直到外面解除戒严了。姥爷有钱了,开始建房置地,又把西山买下作蚕场。他可怜邻村的表弟太穷,手抓几把好钱给他,让他从此脱贫。</p><p class="ql-block"> 人性的弱点,不希望别人比自己强。邻居鞠姓人家,不是在地里修沟就是改砌院墙,变相占姥爷家的地。村里成立农会后,有人举报姥爷疑点重重,出去那几年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农会来人把姥爷绑起来,吊到队部房梁上殴打,姥爷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三天后,农会主席姜凯伦开会回来,对几位村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徐恩荣是大好人,没有历史问题,我用党票作保证。姥爷被解除嫌疑后,帮助农会开展土改工作,在丈量土地,核定家庭财产方面,没有把西山认定自己名下,看鞠家这么痴迷占便宜,就把紧挨他的自己土地全记在鞠家帐下。土改定成份:姥爷定了中农成份,鞠家定为地主成份。那个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成份会影响每家三代人啊!</p><p class="ql-block"> 南窑南山曾是古木参天,物产丰饶的宝山,因硬质树木粗壮高大,才有建窑烧炭的历史记载。一年冬天,妈妈在河边玩耍,只见一只黄色的动物在河的冰面上接连摔跤,妈妈急忙回家喊姥爷,说一只大狗在冰上起不来了。姥爷出来一看,是只大狍子,回头拿起扁担将狍子打死,然后分给村民们吃。狍子肉让村里人饱餐一顿野味,为贫瘠的乡村带来久违的欢乐。</p> <p class="ql-block"> 一九五二年,新中国在百废待兴中发展,姥爷处在偏远的乡村,过着于世无争的日子。一天深夜,后院的王奶奶,急切的敲响后窗,轻声喊姥爷:恩荣啊!俺家老头他们刚开完会,明天就来抓你,快跑吧!姥爷大惊失色,连夜收拾家当,雇上马车,全家走了一天一宿,投奔到了南芬四弟家。可一大家子人,几张嘴,没有人能接纳了,姥爷一家只好再次踏上奔波之路,先到过黑龙江尚志县,又到本溪县草河城等地谋生,辗转三年后落户在北台村。</p><p class="ql-block"> 作为外来户,姥爷一家只好落在村南河边,房子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姥爷不在困难面前低头,毅然看淡过往,从零开始,日子年年兴旺。十年后,姥爷家盖上了全村最好的三间红瓦房。在九十年代初,又盖起全村最早的二层楼房。</p><p class="ql-block"> 落户北台之后,姥爷在本钢找到一份工作,在车间当工人。厂矿每月对工人计分核定工资,劳资科的年轻人算帐感到棘手,还出差错。姥爷档案中稍添了几笔简历,他们就找姥爷来帮忙。姥爷双手各执算盘,珠子噼啪飞舞,乱糟糟的工资表一笔不差,看得年轻人目瞪口呆。领导商量姥爷别回车间了,留在机关吧!姥爷摇头拒绝。姥爷回家说:做机关要外调,历史要清清楚楚;机关干部每天在一起勾心斗角,万一哪句话说错了,给人得罪了,就会留下祸根。</p><p class="ql-block"> “文革”伊始,姥爷托病在家,厂派人到北台传话,带上行李,交待历史问题。工作组严厉质问,你这么有文化,在旧社会都干过什么?要椐实交待。姥爷被圈在一间没有床和桌椅的房内,发一支笔,一瓶墨水,一本信纸。姥爷躺在地板上夜不能寐,沉思琢磨后认为,看来上面没掌握自己什么情况,否则,对我不会就么客气。他拿起笔来,只按档案添写的简历,在国民党时期,为了养家糊口,当过县里的一般职员,其它至死不提。一个月后,姥爷平安回家。</p><p class="ql-block"> 七五年夏,姥爷准备退休,是最后一次回厂。去厂里办完手续后,坐火车回到北台,从村巷中经过时,一陌生人擦身而过,可那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问姥爷,你是姓徐不?姥爷答:是!他说你认识我不?姥爷说不认识。那人激动地说,我是陆明华呀!三十年了,故友重逢,百感交集。已是十三级干部的陆局长,是河北人,因文化程度制约,仕途止步。他说:老哥啊!我一直找不到你,以为你在哪高就呢!姥爷一脸苦笑。姥爷把他请到家里,姥姥抄好下酒菜,老哥俩唠起过往年华,往事缕缕如烟;他们重逢后的晚年,为续写友情,交往更加亲密。</p><p class="ql-block"> 八零年的一天,二舅无意中看见《辽宁电视台》打出的寻亲启事:台湾人找父亲,字幕打出的籍贯、姓名、年龄都是姥爷。二舅回家问姥爷认不认?姥爷沉默不语,再次追问,姥爷摇了摇头。</p><p class="ql-block"> 姥爷晚年幸福,膝下儿孙满堂,个个为人忠厚,学业有成;特别是徐家人最讲孝道,已远近闻名。姥爷和姥姥都活过八十岁。姥姥七十多岁时,还能常回岫岩,依然喜欢东家看,西家瞧,唠不尽的思乡情。而姥爷没有回过一次岫岩老家,我们晚辈不敢问,也一直读不懂他老人家。</p><p class="ql-block"> 姥爷于2000年冬病逝。临终前他告诫子女,死了快埋,不搞吊唁仪式,别像动物园看猴似的收礼。他在不省人事之际,舅舅们轮换把姥爷抱在怀里,不舍得命运多舛的父亲就这样匆匆离去。而我在姥爷灵堂前叩头的此刻,望着姥爷年轻时的照片,内心难以平静。姥爷人品端正,精明强干,读书好,又勤奋能干,却一生曲折多难,是时代左右人生,遗憾生不逢时。姥爷的葬礼隆重而风光,六十多辆的轿车一直排到村口。此景,算作告慰姥爷一生的艰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