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文学｜沉重的翅膀

刘义彬

本文发表于2022年第1期《湘潭文学》杂志。 沉重的翅膀（八章） 文/图刘义彬 美的光芒 一个人在灯下，下颚枕在手臂上，双手交叉伏在面前的桌上，静静地、凝神地谛听着。他前面的桌上，是一台小型的放音机，一盘久远的磁带在放音机中缓缓地旋转，满屋子飘飞着沉重的旋律。桌上是凌乱的茶缸、书本、插花和书信，身后还有些什么在幽暗的灯下静穆着，但他什么都看不见。此刻，那占据了他整个心房的是屋子里旋转着的沉重的音乐和歌声。这个人，这个坐在灯下的人，就是我，在今夜，在我窄窄的房间里。很多的故事阅历过了，很多的事情想清楚了，但在今夜，在这样沉重的音乐中，我沉重的感情和思想如一座古久的碾房中的磨盘，又在沉重地吱呀着旋转起来了。我静静地听着，大块大块历史的痛苦和忧伤，星星点点我自己昔日的影子，以及往事中曾碰痛过我敏感的心的记忆，汇集起来如浓云一般朝我压来，让我在沉重和痛苦之时看到一缕一缕艺术之美的光芒，并渐入到对我自身创作前途的沉思。在文学艺术的大殿上，我自觉是较少作过认真的思索和选择的。所有的崇拜和信仰都只集中于灵感——这是我最原始的对文学艺术的执着，而现在，我是否能因此而有所启发和进步呢？几十年的生活沉淀和感悟，应该能促使我进入一种相对平和稳定的自主创作期了。“美是到处都有的，只有真诚和富有情感的人才能发现她。”罗丹的这句有名论语，我应该玩味得更深些才是。  不只是我独自的忧乐 夜深人静的时分，在我独自的房子里，寒冷的空气冻僵了我的手脚和脸颊，但没能阻止我欣喜而忘情的心灵在浩瀚的书海——这古今中外人类的智慧和情思中尽情地弋游。在我不由自主的浅笑和低泣声中，我体验到了心底那一层深深的甜意和世间曾经或正在发生的无数的美。但是，当窗外传来隔壁年青女人的喃喃哭诉声时(她轻轻地啜泣着，呼唤着孩子的乳名，向孩子哭诉着丈夫的远行以及独自生活的艰辛，孩子在她的怀抱里不曾发出一点儿声音，我想应该是睡着了吧),我的愉悦的心灵为什么却会久久地震颤着，再也走不回我手里原来捧着的故事中去？为什么此刻久久地充溢我心的却是那一种异样的深沉的苦涩呢？我的思绪久久地飞跃着，飞跃着，再也拉不回刚才驻足的那个地方……是的，在我成年后的心灵里，能给它带来创痛或沉重的已不只是我独自的忧乐。那大自然和人类社会中所有的叹息和泪水啊，都已深驻在我心的底层，久久地翻腾着、滚涌着，使我人生的步伐变得越来越缓，越来越沉…… 有一种根 在这世上，有一种根是永远也刨不出铲不尽的，那是我的永恒不变的出身。在我心里，有一根神经是最敏锐的，那是我为我亘古受苦的农民兄弟们的命运的深深颤栗。纵使我的躯干，我的枝叶飘舞于九天高处的云空中，纵使时间漂去数千年、数万年，我的根永远深扎在那块深沉的黄土地上，与黑皮肤、黑脸膛的汉子们、婆姨们为伍，无法更改。我的命途多舛的农民兄弟们啊,你们就是我的最深的根。你们就是我的祖父母，我的父母亲，我的兄弟姊妹！即使再生活四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也无法忘记我这尊潇洒放荡的躯体，曾是怎样从那块黄土地上爬出来的，我也无法抹去这一颗心里对你们的崇敬和深爱。一张张黝黑的脸，一个个龇牙咧嘴的憨厚而坦诚的笑,一个个怯弱的眼神，一个个黑沉沉的背影。不知谁能告诉我，这一些曾映在我脑海中却并不让我多么动情的图片，而今，为何却唤起并牵动着我内心最深处最含蓄最赤诚的那份对父亲的爱，对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的深爱。人生中，每走过一段无知的荒原,我就会清晰地发现，我还是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 阳光似曾相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走在这弯弯的桥上，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有几分似曾相识。河是浅浅的，枯水的时节，水草、岩石都直直地平躺在水面上，看上去十分宽阔。阳光从天空中斜斜地射下来，照在身上清新而又温馨，时有一阵阵凉风吹过低矮的河面，让心情缓缓地轻松明快起来。这阳光似曾相识。我猛然回想起来，见到这阳光，是在故乡的家门前，在故乡田野里的田坎上、成熟了的稻垅中。久居城里分不出节气，此时该是故乡收割晚稻的时节了吧，那大片大片金黄的稻穗摇曳在清风中、阳光下，显得加倍的沉硕和丰实。收割后的稻田中，一行行一列列紧密密齐整整的稻草墩浸润在温馨阳光下，在我的农民兄弟们踏实而柔和的目光下，显得沉稳端庄而富有格律美。那阳光使收割后赤裸裸的土地烘干了，暖融融地散发出一阵阵稻草和泥土的浓厚的香气，使远方游子在他乡忆起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柔。此刻，走在桥上的我就沉浸在那浓郁的香气中，浓郁的乡音和暖暖的阳光轻柔地漫在脸上，心上，让懒洋洋沉浸在回忆中的我说不清楚到底是在故乡，还是在异乡…… 窗前 万籁俱寂的夜里，独坐窗前灯下，想起一些人。如一扇訇訇打开的闸门，自第一个名字涌入后，便有五颜六色的泡沫，在思绪中泛滥，漂起许许多多朦胧的记忆之碎片，有苦有甜，有忧有喜。于是在房中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再走过来时，蓦然发现一个大大的喜字粘在窗玻璃上，露出讥嘲的笑。那是昔日这房子的主人给我留下的故事。红色的剪纸已被长长的岁月漂成粉白色，让我在不知多少年后的今夜，去臆测那以前在窗前灯下飞扬过的笑声和哭声。便微笑着走过去，探手窗玻璃上要撕它下来。手指触处，剪纸碎裂，如一片片破碎的记忆，在窗下飞舞如蝶，然后抖落在窗台上、地上，驳斑一层，于是用手轻轻去抚……无意中抬起头来，默视窗玻璃，便蓦地发现玻璃上映着的影子正踌躇与我对视，似有一层不知深度的禅意，在眼与眼之间交流。刹那之间，心中有动，才悟及在这四楼窗前灯下无由地徘徊着的人，曾如何在一个千里外的故乡安稳地渡着他童年和少年的船。彻悟之间，仰天轻喟，打开窗子，外面有淅沥沥的雨声，从五月夜间的树上、路上、水洼上扬开去。默立窗前，开始思索此生的流向。窗台上，有一只晴蜓，我似乎听到了它振翅的声音。用手拾起，原来只是一个空壳：头已失去，体内所有的汁液都已被不知名的什么动物掠夺走了。只剩两侧长翅，徒然告诉我它曾如何在空中欢乐和忧伤过，这就是一个善良生命的结局。猛地又记起来，这不就是昨夜扑入我房子停落在我头上，后来又被我用温柔的手放回空中的那只么？人生无常，唯有淡看身外物，珍惜我的每一个今日。唏嘘之间，又开始陷入静坐冥想中。 你要进窄门 你要进窄门。因为通向灭亡的门是宽的，进去的人也多，通向永生的门是窄的，进去的人也少。你宁愿孤独地走向永生，也不能欢乐着走向灭亡。你要进窄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你不能随波逐流，那样将导致前功尽弃，你要继续你漫长、孤独而高洁的灵魂旅行，继续寻找属于你自己的灵魂归宿。没有什么能够拖住你，你要谨记，权力、金钱、女色、玩乐、荣誉，以及最平凡的安逸和舒适，哪怕是人所向往的幸福，都不能终止你旅途的行程。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分，窗外下着冷冷的雨，你一人坐在床上静静地谛听。这孤独和沧桑的情境使你不知今夕何夕，使你感觉所历的一切恍如昨日，但其实这追忆和伤感的心情由来已久。时光的过去就如一阵微微的风，它已轻轻地从你身边过去很久了，但你的面颊上还能感觉到那种轻柔的抚触，这不能不令清醒时的你愕然和伤怀。当年的一切都还那么明朗，那么清晰，伤痛，豪情，不屈的向往和追求，一切都如在面前，你不能放弃，不能空叹，你要继续你求索的征程。你只能进窄门。 冬日暖阳  那是一个下午。 深受抑郁症困扰的我，躺在乡下老家卧室的床上，因为药物的作用，我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了。 不知何时，我感觉到全身有些发热，顺手将被子掀开了。本以为很快就会冷起来的我，慢慢地感觉到身体被一层温暖给包裹了起来。正值初冬时节，我睁开眼睛，发现有和煦的阳光满满地洒在我身上。我索性将被子全部掀掉，完全沐浴在暖阳之下。惶恐没有了，所有的痛苦和阴霾都不见了，我尝到了想象中的婴儿躺在母亲旁摇篮里的那种安全而舒适的感觉。阳光从窗外涌进来，灿烂地照在我身上，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让我完全融化在她的温情之下。床上有暖阳倾洒，屋外有绿水青山，脚下有生我养我的故土，隔壁有我的亲娘。迷失在匆匆旅途中的我，突然得到了某种提示：富足而幸福如此，还有什么欠缺和不安的呢？我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心想即便就此长眠也该会是多么的安详！ 我在这种幸福的感动中又沉沉的睡去，安然而舒适。 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天气开始凉下来，我也重新盖上了被子。但是，那种被阳光温暖地包裹和抚摸的感觉，让我倍感温馨一直到现在。 此后，每当心里有阴影的时候，我就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那个初冬的下午，和那个下午温暖的阳光。然后，暖意会驱散阴霾，我又可以闲庭信步地去赶我人生的路。 我要珍惜 从湘潭三大桥经河东沿江风光带，过体育公园，独自散步回家。一路为不时迎面扑来的桂华的馨香而欣喜，而陶醉。我要珍惜这种喜悦和陶醉的感觉，以备人生出现波折的时候，我能从记忆中翻出来，慰籍那些可能艰难的日子。 我要珍惜生命中所经历的每一个人，亲人，朋友，同事，合作伙伴，甚至是竞争对手。每当我想喝酒、出游、垂钓、找人分享喜悦与快乐的时候，我会从脑海中飞快地搜出你来，开心而熟练地拨通你的号码。我要珍惜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良知和品行。 当我还想飞起来的时候，你们都还要那么整齐鲜亮，带给我无穷的力量，助我去想去的每一个地方。 如此这样，痛苦时我能独自疗伤，喜悦时我能有人分享，落魄时我还能保持着灵魂的高贵，辉煌时我能清醒地找回我平淡的时光。 不羡众人所有，我只要发现和珍惜我经历过的一切美好，让余下的人生不再有彷徨，无知，和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