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杰祥||土灶

泳往直前

　　记得过去在乡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总共住了正屋三间房，东边接出去一间，比正房小一点，那就是厨房了。而厨房的东面自然是猪窝跟草堆。

在厨房里，起了一座土灶。土灶一般由专门的支灶匠负责建造，用石灰、黏土、铡碎了的草丝和上水，搅拌成匀净的泥浆，用砖块砌合而成。为采光好，土灶都建在靠窗台的地方。大多是两口锅，大的锅靠里，用来煮猪食的时候多，小锅安在外面，也是使用频率最高的，煮饭烧菜。在两口锅的中间，安一个汤罐，利用余热烧水，温度不会烧到水沸，大概五六十度，不温不热，这就是我们民间所说的“汤罐水”。每当我们放学奔跑着回家，出了一头大汗，口干舌燥的，这个时候赶紧拿着一个水瓢，舀半瓢儿“汤罐水”，一饮而下，自是畅快淋漓。

“支灶”是一项很重要的事，得提前看日子。首先要敬菩萨，摆上贡品，点燃香烛，打下“两胜一阴”三卦后才算确定日期。然后准备材料，约请师傅。等到“支灶”前一天晚上，吃完夜饭后，把厨房里的碗筷用具收拾干净。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师傅和打杂的都到了，拆灶清场，重新“支灶”，所有的人中午也不休息，随便吃点东西，紧赶慢赶，赶在天黑之前把灶支好。接着就是热灶，锅里加上水，灶膛里点上火，先把灶膛烘干，然后就可以做饭了。

母亲常说，土灶有灵气，有灶神，万万不可亵渎。灶神，亦称灶君、灶王爷。早在夏代，就是民间尊奉的一位大神，据说能掌管一家的祸福。《礼记》礼器篇孔颖达疏：“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

家乡人对土灶是非常敬重的。新灶建成后，灶台、锅瓢每天都要保持干净。特别是腊月二十四日更为神圣，因为这天是灶神升天述职的日子。为让灶神在玉帝面前多说好话，家家早早起床，将房屋里里外外，特别是厨房角角落落、灶台前前后后清扫干净。水缸装满清水，铲掉锅灰，里外清洗干净。晚饭后每口锅都要盛上一瓢清清的水，盖好锅盖，灶台上撤掉一切多余的物件。老人还要在灶台前燃三炷香，恭恭敬敬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大红对联。

俗话说：新锅新灶，鱼肉跳跳！灶支好后，用来敬灶神的鱼和肉就该下锅了。等到红烧肉、红烧鱼、红烧豆腐、各种菜都做好了，也就到了最热闹的时候。首先请老人和支灶匠上座，村长、队长、民兵营长、妇女主任都来了，斗拐方桌只能坐八个人，那肯定是大人们坐了，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盛上一碗大米饭，吃着红烧肉，肉汤泡米饭，吃的喷喷香。这也就是我们当时最幸福的时候了，吃完了用手抹一下嘴角，一手的油，亮晶晶的，又偷偷的擦到衣角上，这可不敢让母亲看到，否则要挨骂的。吃完饭已经很晚，明天还要上学，赶紧上床，这觉睡得可沉了，可是在梦里，还在回味红烧肉的香味儿。

土灶也是一户人家的脸面，是每一个庄户人家生活所必需的。奶奶在世的时候，一有空闲就会坐在灶弯，将一把把稻草折为三截，再用一小束稻草扎好，整整齐齐地码在灶膛门口。灶膛的包容性特强，除了稻草，秸秆树叶、树枝藤蔓、红柴茅草统统接纳。最好烧火的还是黄豆秆儿，每年黄豆收获完，父亲就把晒干的秸秆儿收拾好，扎成一捆一捆的，放在厕所里，平时舍不得烧，等到过年的时候，再拿出来烧火，那些风干的秸秆进入灶膛后，噼里啪啦，火特别旺盛。

早上煮上一大锅的猪食，是奶奶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若是赶上阴雨天，烧的又是稻草，那就特别难，被雨淋湿的稻草烧起来烟特别多，这时候奶奶就会拉着风箱，呼哒呼哒的，火借风势，烧上很长时间，才能把那一大锅猪食煮熟。

每到秋风乍起，奶奶和母亲就会把棉花田里的棉花秆儿和棉花壳儿，一捆捆、一篮篮背回家。日积月累，新柴旧草在房前屋后高高垒起，以备一日三餐烹煮之需，同时也彰显着农家的辛勤，昭示着大自然的恩赐。

母亲是土灶最为亲密的人，常常灶前灶后忙碌。我有时会搭把手，为灶膛添些柴草。母亲说：烧火是很有讲究的，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掌握火候更是一门学问，比如炒青菜要猛火，摊饼用慢火，菜样不同，火力不一。母亲不论烧火还是烹调都是好手，看她有条不紊的操持，就像艺术家的表演。柴草塞进灶膛，燃起或猛烈或温柔的火焰，柴草燃烧的噼啪声，瓢勺碰撞的叮当声，菜料发出的丝丝声，演奏出动听的乐章，不一会儿诱人的饭菜就出来了。全家围桌而座，尽情地享受着饭菜的美味，浓郁的香气伴随着开心的笑声四散飘溢。

长大了，走过很多地方，当对未知事物的尝鲜渴望渐渐满足之后，感悟青春已耗散在穿州过府的五味百感中。这时，乡愁开始从舌尖上漫漶而来，而在枯涩得近乎麻木的味蕾上生出怀念土灶的忧郁。这是我的乡恋和乡愁，带着对食物的感恩、对士灶的感恩、对亲情的眷恋。

前年回老家，把家里的房子，院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在厨房里又重新支了一座灶。并且给灶台贴上了瓷砖。在锅的上面安装了脱排油烟机。现在不用煮猪食了，母亲在做饭的时候，里锅用来煮饭，口锅用来做菜。母亲知道我爱人喜欢吃饭锅巴，在煮米饭的时候，等饭熟了，母亲还会再添上一把火，这样就会煮出金黄的饭锅巴。等饭熟了铲出来，我们上手一人抓上一把锅巴，吃得很香，这大概也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

我每次回到乡下，看到土灶，就感觉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围着它转两圈，不时给灶膛续上一把柴草，望着红红的火焰，身心被丝丝暖流和袅袅烟香笼罩，恍惚又回到了童年，一颗漂泊的心忽然感觉有了寄托，踏实而祥和。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我们一家都会一起回到乡下，和母亲一起，用土灶做上一桌饭菜，点上香烛，点燃用锡纸叠成的元宝，在香柜前深深一拜，祭奠父亲及先人们。

土灶，曾经点燃温馨的岁月，如今，又燃起游子炽热的乡愁。土灶，植根于心底的情愫；土灶，深入灵魂的情结。

土灶，人间烟火，生命根源。

31/03/2022

作者简介：周杰祥，新西兰华侨，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