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穿越</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沙发和床的功能颠倒了。床上睡不着,非得沙发才能入眠。电视一关又醒了,老伴儿说我睡觉费电。</p><p class="ql-block"> 屋里有暖气,南窗有阳光。冬日的午后舒服的倦曲在沙发上,电视滋滋啦啦唱着催眠曲儿。</p><p class="ql-block"> 玉蜀黍的宽叶被秋风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是那群赤膊的少年,外套垫在肩上,扛着锄头。当然还有一群少女,高挽着袖口,挥动镰刀,抚平了金色的麦浪。</p><p class="ql-block"> “吃饭了!”一句平实的语言,带给我幸福的激动。那只磕破搪瓷的碗,那碗粘稠的玉米糊,被用力的吸允着。</p><p class="ql-block">或许是新粮食滋润了青春的躯体,脸色开始红润。渐渐地,消除了书生的孱弱。</p><p class="ql-block"> “吃饭了。”耳旁一个无力的声音。我正要斥责,这是一句充满动力的呼唤,你可以不懂“民以食为天”的敬意,却不能糟蹋对饭的情感。我朦胧中要骂“你真他妈的是……”</p><p class="ql-block"> 一看,真是孙子。孙子很高,缺乏阳光照射,缺乏风的磨砺,缺乏肌肉的运动,身体缺少了这些,再好的食物只是一身赘肉。</p><p class="ql-block"> 餐具是讲究的,盛什么都寡淡。什么是柴鸡?那是出窝展翅飞翔的鸡。</p><p class="ql-block">下地、收工、开饭都要敲钟。钟,是一根废弃的钢管,用锤一敲,声音能传到地里。它就挂在食堂门口槐树靠下的枝上。槐树树冠很大,大家喜欢端着碗聚集在树荫下,但你吃完站起来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头顶的钟。王仁兄曾撞过三次。噹的一声捂头蹲下,附近的兄弟大笑。我还嘲笑他的智商,后来他生意有声有色,做了老板。</p><p class="ql-block"> 只要在郑州,至少每周一次酒局。怎么点菜,总是要剩,即使打包,回去扔的机率也很大。老天给你财富时又收走了胃口。酒喝的七荤八素,那条鱼还没翻个。我用筷子夹着头,招呼别人帮着一起翻,没人理我。</p><p class="ql-block"> 元月十五号是特殊的日子,我们由在一个学校上课,改成在一块地里种地。这天的中午大会餐,一条颜色过重的鱼堆在配菜里,老弟应了一个酒,叫着“鱼该翻个了!”周围的人齐声说:“翻过了”。他摇着头嘟囔道:“一口没吃。”</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王保光着脊梁,光着脚踩在一根三四十公分粗的木材上。双手挥舞着一条叫锛的工具。锛的刃落下离脚一轧多远,树皮在锛的起落间飞落两边。 </p><p class="ql-block"> 七连大院门口边上一群流氓。看一眼就知道是流氓,因为他们的装扮符合当时流氓的标准。其实他们唯恐别人看不出来自己是流氓。连里有人认识他们,认识他们的人和其他同学发生了矛盾。那他们就出现在这里了。</p><p class="ql-block"> 去西藏的列车上,因强占拍摄位置,我与另一伙人发生推搡。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伙同学立即顶到前沿。拉开了群殴的架势。那天对方人多,操着南方口音,结果他们表现出了文明人的涵养。避免了一群老头的撕掰。 </p><p class="ql-block"> 在列车的小桌上我们摆上了酒和花生。我品着那味道:眼前浮现出那天的情景。几十名知青手里拿着锄头,尾追着那几位骑车的人,流氓们跑的跟头流水地。</p><p class="ql-block">那晚喝的是一毛烧!</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张旺肯定喝多了,一生中从来没有喝过一斤,今天他喝的只多不少。他忽然站起来,请求大家安静一会。都以为他要说段子来着,他晃荡着走到周援朝面前。援朝没看他,只顾着叨菜。张旺扶着椅子要下跪,旁边的几人连忙拉起他,已是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下雪天,没烟的日子特别难过。没烟的原因是没钱。盖房时,帮忙的村民说:“这木头不赖,值几个钱”。半夜张旺想起来那根木头。</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有人在连队院墙的外边发现了那根木头。连队干部判断,是偷盗还没来得及销赃。报了警,民警来了,顺脚印找到张旺的房间。三敲两问,张旺认了。他估摸着雪能盖住,谁知后半夜雪停了。民警让张旺把木头扛回去,结果他死活扛不动。民警试了试,也扛不动,这就让他交代同伙。张旺百口难辩,除非他能扛回去。张旺按照那晚的办法,试了几次都失败了。</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民警想让你交代同伙有的是“办法”。张旺受不了“办法”。就交代了关系最好的朋友:周援朝。他说是周援朝,大家都信,关系好吗!</p><p class="ql-block">四十多年了,援朝第一次看张旺的脸。</p><p class="ql-block">援朝说:“原谅可以,你说到底和谁合伙干的?”</p><p class="ql-block">张旺说“我真是一个人扛过去的!” </p><p class="ql-block">“那你咋不能一个人扛回来?”</p><p class="ql-block">“邪门了,偷的时候就是有劲儿。”</p><p class="ql-block">“那你为啥非说我是同伙?”</p><p class="ql-block">张旺哭的像个孩子:“我想咱俩关系好,能担待。后来明白了,这不是打架,是偷东西。我后悔了四十多年啊!”</p><p class="ql-block">援朝扶着张旺说:“听说你孙子上重点中学了?”</p><p class="ql-block">“嗯,嗯!”张旺点着头。</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跃进是第二批下到郑州郊区农场的,他一直很幸福,因为报纸上说:形势一片大好,空前的好!他一心进步,崇尚英雄。他是学毛选先进分子,类似和他一样的七八个同学,被组织一起到各连去巡回宣讲。</p><p class="ql-block">跃进也有苦恼,他需要把日常生活、劳动中的事拔高到一个能感动别人的高度,在宣讲中才能生动。然而,现实中太缺乏这种事了。他必须创造这种事,比如,增加劳动时间和强度。收麦时遇到下雨,他第一个把被子盖在正晒的麦子上。</p><p class="ql-block">他期望在平常的日子里掀起剧烈的浪花。比如制服烈马,冰窟救人,抓获反革命,可是这些事总不发生。在他期望中,终于来了一次机会。宣讲团的拖拉机翻了,七八位团员均有受伤,跃进的胳膊断了。到医院后医生认为跃进的伤最重,安排他第一个治疗。结果他头上痛的冒汗,一个劲的高喊“让其他人先治,我能坚持!”年迈的大夫一时不知怎么劝导这孩子。</p><p class="ql-block">“兄弟听我说句话”,一直没吱声的拖拉机手低声说道。</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你很勇敢,以英雄为榜样。”拖拉机手比他大两岁,是第一批知青,他的声音像一位大哥,很有磁性。</p><p class="ql-block">“嗯!”跃进点头。在这个声调下,他平复了一些激情。</p><p class="ql-block">“但是,我们的生活是有秩序的,”拖拉机手继续说。</p><p class="ql-block">“这个秩序要符合逻辑,也要服从常识,比如,最严重的伤先治,爱惜身体是常识,英雄都是遵循常识的。”</p><p class="ql-block">跃进听到“生活、逻辑、常识、爱自己的身体”这些词有点不习惯。他宣讲学习心得时一般不用这些词。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愿意听的表情。</p><p class="ql-block">拖拉机手接着说:“是我开的拖拉机,翻车了,连队会批评或处理我。但那都不是事儿,如果你的胳膊不及时治疗,落下残疾,那将是我一生的愧疚,你治好了,等于解救了我,这才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嘛!”</p><p class="ql-block">跃进站起来,跟着医生进了治疗室。他的胳膊保住了,后来他遵循生活、规律、常识、做好人这些原则,他一直给拖拉机手叫大哥。谁再说英雄他只是笑笑。</p><p class="ql-block">2022.4.11</p><p class="ql-block">五、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就年三十了,连里十天前已放了假,阴历二十九天空撒下碎雪。那时的温度低,就是雪粒子。不粘不化,风一吹贴着地皮窜。 </p><p class="ql-block"> 三十儿这天雪停了,太阳显得很柔弱,临近中午才露出点模样。我和宏源、景学在南窗下摆了一张小桌。放假前给值班的同学留了一些肉和菜。我们张罗着弄了一桌,还有啤酒。</p><p class="ql-block">一位当兵的同学曾给我说,战士有一个大喜,极难遇到:那是</p><p class="ql-block">一、吃包子</p><p class="ql-block">二、发津贴</p><p class="ql-block">三、看电影</p><p class="ql-block">四、不轮班</p><p class="ql-block"> 这四项要发生在同一天。</p><p class="ql-block"> 我们那天的心情就和他一样。有肉吃、有酒喝、不下地、还可以慵懒十天。</p><p class="ql-block"> 年,是团圆的节日。我长到十八岁以后,有点喜欢独处和静谧,城市繁华对我的诱惑已减退。要说眷恋那是对父母家人。我贪婪着院里的寂静,地里的残雪,南墙根那短暂的日头。</p><p class="ql-block"> 我面对着宏源,他面朝着大院门外那条孤独的小路。“来人了,”宏源说。我扭头看,一人骑着单车朝我们过来。从身形上我瞬间看出那是父亲!</p><p class="ql-block"> 我说了句:“我爸”。便起身迎过去,他俩也赶忙随我一同。</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给父亲斟着啤酒,他俩“叔、叔”的叫着。看我们和睦,父亲高兴。他告诉我,等调休回去,给我留着过年的肉。</p><p class="ql-block"> 我们送父亲走完那条土路,到公路上,父亲把一条围脖从头上系到下颚,兜住两边的耳朵。大概想起了偷地雷,我们三个都笑了。待父亲的身影消失,我忽然想起:雪后的路滑,五十多岁的年龄,中午的啤酒……。</p><p class="ql-block"> 2022.4.15</p><p class="ql-block">(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