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姐姐有一本上世纪七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那是当年她最珍贵的宝贝。每当捧起它,发生在特殊年代的往事便会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当年,姐姐和我在华北平原一所普通的农村学校上小学。每到麦收和仲秋季节,学校会以班级为单位,组织学生到刚收割完的大田里拾麦穗和捡棉花。因为能暂时放下充满大批判内容的课本,在广阔的田野里自由撒欢儿,而且拾的麦穗和捡来的棉花将给自己带来一笔小收获,有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所以,那应该是我们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那个小收获是货真价实的。夏季,拾完麦穗回到学校,我们每个人都会把麦穗用手搓碎,再鼓着腮帮子细心吹去外壳,最后把一小兜干净的麦粒交到老师手里;秋天,我们先把捡来的棉花桃子拿回家,摊在房顶上暴晒几天,那些桃子大都会在阳光下自然炸开,露出雪白的籽棉。我们便像迎接新生儿一样,非常认真地把每一丝棉花从坚硬的壳子里抠出来,集中收集成小枕头一样的一包,上学时拿到学校交给老师,然后由老师交到学校仓库。每个班都会非常负责地为每一位同学记好账目。最后,学校派几位老师用自行车把全校的收获统一送到人民公社的粮站里上缴。粮站也腾出了专门的囤位,认真收购学生的劳动成果,谁都不敢拒收,因为这是党政部门下达的任务,是支持颗粒归仓和对下一代进行勤俭节约教育的爱国活动,那里的每个职工都明白,这一粒粒金黄的麦粒和一朵朵雪白的棉花,都是包括自家孩子在内的小学生顶着烈日辛辛苦苦捡来的,浸透了莘莘学子稚嫩的汗水和爱心。由于粮站是认真定价收购,所以,我们自然就有了一笔小小的收入。作为当地规模最大的学校,在这项活动中我们当然是一年夏秋两次,绝对不会缺席。记得有一年,由于村里虚报了产量,等交完公粮后,老百姓的口粮出现了亏空,公社还用学生们缴的粮食救了急。</p><p class="ql-block"> 上级教育部门严格规定,这些收入尽管金额很小,每个人最多超不过块儿八毛,除了留少部分做班费,其他的一定要按劳动量发放给每个学生。由于我们是学生,不能金钱挂帅,一律不许发现金,学校要按额度买成学习用具发给大家。当时我们一年的收获大都是一支圆珠笔,收入最多的也就是多发一块橡皮。当我们拿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可是自己的劳动所得啊!所以,每个人都非常珍惜,在拿回家做了充分炫耀以后,好久都不舍得用。一般都会在年终考试的时候才拿出来答卷子,期望用这支笔能得一个满意的成绩。岂不知,时间长了有些圆珠笔会掉珠或漏油,写不出字还不算,不小心还会弄一手黏糊糊的油彩。如果谁碰到这种情况,那才叫糟心呢。我就曾经当过这样的倒霉蛋儿。</p><p class="ql-block"> 大我两岁的姐姐从小就是个非常自强的人,不管是学习还是劳动,凡事她都会拼尽全力争第一,学校所有认识她的老师都很赞赏她。在历年的拾麦穗和捡棉花活动中,她比班里任何人都捡的多。当时她的班主任是一名北京知青,这个人长得虎头虎脑,平时话不多,每天早晨都围着操场跑步,他眼睛不大,喜欢眯着眼睛看人,他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校园里颇有人缘儿,不管老师还是学生,大家都喜欢叫他的小名“小虎子”。在考虑购买学习用具的时候,“小虎子”老师专门把我姐姐叫到办公室,告诉说这次她又是第一名。他热心地问我姐姐想要什么。我姐姐想了半天,红着脸指着老师桌上的一本厚厚的书回答:“如果钱够的话想要一本《新华字典》。”“小虎子”老师听后脸上绽开了笑容,不停地自言自语:“真是个好学生、真是个好学生……”他告诉我姐姐这本字典定价1元,如果钱不够他可以帮着添一些,还要到十六里外的县城书店去买,这些他一定帮忙办到。后来我知道了,姐姐那年的劳动总收入是1.09元,并没有给“小虎子”老师增添任何负担。</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小学部的全体师生都传开了,四年级九班有位女生靠拾麦穗得到一本崭新的蓝色塑料皮《新华字典》,这是她勤劳的结晶。听到大家对自己姐姐的赞扬,我从心里感到骄傲和自豪。姐姐更是把这本字典视作最珍贵的东西倍加珍惜。</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正上三年级,因为劳动成果平平,所以得到的仍然是一支价值一角贰分钱的圆珠笔。由于当时学校里的每个班都在集中购文具,竟然把那个小小的村供销社买穷了,圆珠笔暂时缺货。我们班主任只好托人在另一个村子买了欠缺的两支笔,但那两支笔与其它的笔完全不一样,不仅样子土里土气的,而且还没有插兜用的挂扣,所以大家都不希望发到自己手里。</p><p class="ql-block"> 发笔的那天专门开了一次班会,老师把所有的笔展示给大家看,还重点说到了那两支异类,问大家谁愿意要它们。很有意思的是,往日乖巧的全班同学这次态度出奇一致,几乎每个人都把小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孩子们的天真和率直把班主任逗乐了,在教室安静后,老师非常认真地告诉大家,其实这两支笔已经有主人了,一支给班里那位叫玉省的同学,因为她是村副支书的女儿,个子高高的玉省平时为人十分厚道,她愿意为大家做榜样;另一支给我,因为老师事先征求了我姐姐的意见,姐姐非常希望自己的弟弟做个能考虑别人、听老师话的好学生。听到这个决定,我愣在座位上半天缓不过神来。记得当时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有一句老话叫吃亏是福,意思是人在小时候只要学会不计较个人得失,长大了才可能有大的收获和作为。这支笔表面上看着不如那些笔漂亮,但它做工实在,不容易坏,一定会用的长久。你们要记住,做事就像做人一样,不应该只看外表好不好看,质量好才是第一位的。”然后老师拿着那支笔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有一个懂事的好姐姐,希望你好好向她学习。”我懵懵懂懂地看着老师,使劲儿点了点头,木然地接过那支笔,虽然内心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但老师的眼神让我相信,姐姐为我做的决定一定是对的。</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母亲总说我从小手就不爱闲着,家里不管有什么东西,总喜欢趁人不注意偷偷拆开看看,然后再迅速恢复原状,有时候恢复的不对路了,家长询问时还死不认账。我曾趁全家都不在,斗胆把母亲补发工资后从北京买的那部崭新的半导体收音机大卸八块,然后用了一整天时间才勉强把零件装回那个塑料盒子里,装完后发现电路板一角少了一颗很小的螺丝钉,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眼看着日落西山,暮色降临,家人都要回来了,我只好无奈地扣上了后盖,拿着收音机上下左右仔细看了好几遍,感觉别人很难发现,当我把开关打开,听到它还如往日一样清晰地收到了广播节目,心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样踏实了。这件事直到多年后收音机被淘汰都没露馅儿。或许是赢得过老师的赞许和鼓励,我对那支笔却格外珍惜,每当笔芯用完了就换一管接着用,从来没有乱拆过,直到回北京上高中时,我的文具盒里还有它并不华丽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由于家庭出身原因,上完小学的我被迫失学了,由于年龄太小,田里没有适合我的活儿,生产队长安排我看守村口田里的庄稼,保障它们少被鸡啄猪啃。在那段孤寂的日子里,姐姐读过的几本《语文》课本就成了我的自学教材,我还经常向别人借阅小说,读书时遇到不认识的字,那本珍贵的《新华字典》便成了我无言的老师。实在没有书读的时候,我曾尝试着背诵过字典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内容,毋庸置疑,这本字典俨然成了我忠实的伙伴。第二年,成绩非常优异的姐姐上完初中也失去了继续升学的权利,过早成了田野里一名普通的劳动力,在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她吃尽了下田劳作的苦。</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还在小伙伴的家里看到一本绿皮的《汉语成语小词典》,我发现小伙伴的哥哥经常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翻看这本词典。时间长了我才明白,原来还有一种和字典作用相似的工具书叫词典,它会把书里的成语非常准确地解释给读者。从此,我经常借故到他家里玩耍,有机会了就请求他们允许我查一下读书时记下来的成语,就这样日积月累,我不仅掌握了许多成语,而且还知道了不少精彩动人的历史故事。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本小词典啊!直到1980年五一劳动节,刚上高一的我才有幸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发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汉语成语小词典》,便毫不犹豫地用0.47元零花钱把它买了下来。这本小词典至今仍然珍藏在我的书柜里。</p> <p class="ql-block"> 当年全家返城时家里淘汰了不少东西,那本已经翻破了边儿的《新华字典》却被我特意贴身带回了北京,几年后我把它还给了姐姐。</p><p class="ql-block"> 值得特别记住的是,我的母亲对这本字典一直情有独钟,在她年逾八旬的日子里,一直把它摆在床头柜上,只要读书看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翻开已经发脆的页面查询,家人多次提议给她换一本新的,都遭到她的坚决拒绝。我知道,这本字典见证了母亲当年呕心沥血教育下一代的艰辛历程,寄托了她对儿女健康成长的一份期望和惦记,那是她在生活非常困难、内心极度苦恼时女儿给她的心理安慰,珍藏了她人生旅途中的美好记忆。在母亲以90岁高龄走完人生历程的时候,姐姐特意把这本珍贵的字典与母亲喜欢的衣物一起在殡仪馆焚化了,希望它能代表我们永远陪伴着母亲圣洁的心灵。姐姐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对母亲尽了最后的孝道。</p><p class="ql-block"> 尽管这本字典表面上化作灰烬随母亲飘然而去了,但姐姐和我已经永远把它珍藏在内心深处,它朴素的原貌和凝结的故事,永远成了我们一生无法磨灭的珍贵记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22年3月30日 北京)</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