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立街,这条如今已经消失的街道承载了我从出生到青春期的所有往事。街的主干道通往后山,主干道的两侧并排坐落着十几排的瓦房,每排大概有十几户人家。从路的最下沿到后山脚下算起来,新立街差不多住了两三百户。路边有几棵老槐树,到了夏天,满街的槐花香弥漫在空气中,那种香气至今让我着迷,却再也寻不到。孩子们总是爬上树摘下槐花或者用竹竿直接打落槐花,然后抢着吸食槐花里的蜜汁,有的人家还会用槐花做烙饼。这些孩子里,和我玩得最好的,就是子夜与天光。 子夜小我两岁,一头羊毛卷发加上白到发亮的皮肤,让这个小男孩格外引人注目。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天生没有左手。子夜大概是8岁的时候全家搬来新立街的,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因为他不能成长为正常的劳动力,他的父母申请了再生二胎。我还记得他们全家刚搬来不久的一天傍晚,子夜的妈妈郑阿姨带着子夜和他的妹妹来到了我们家。郑阿姨带着一盒自己亲手做的油炸糕敲开了我们家的房门,妈妈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里坐,那时候邻里间串门是极其平常的事,总听见大人们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样的话。郑阿姨介绍了他们一家的情况,大概是看我和子夜差不多大,怕这孩子到了新的环境受人异样的眼光,想给孩子多找些玩伴,毕竟那时子夜还小,怕他受人欺负。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清楚地看到子夜的左臂,真的吓到我了。他或许看出了我的恐惧,主动缓缓地把左臂放到我的耳边,笑嘻嘻地说了句“你听”,我把耳朵贴到了他的左臂前,只听到“噗通、噗通”仿佛心跳的声音。这声音,后来在我高考考场上紧张冒汗时出现过,在我婚礼现场的奏乐响起时出现过,在我人生每一个紧要的关头都出现过。彼时,那只是孩提时代天真浪漫相信它可以再生的一种鼓舞;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不屈服于命运的最顽强、最旺盛的生命张力。 我被子夜乐观、活泼的个性吸引了,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在我和他成为朋友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介绍给我的另一个好朋友了——天光。天光大我两岁,比我高一年级,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天光的家是租来的房子,在新立街的最下沿路边,家里经营着一家小卖店。我经常带着子夜去他家里花一毛钱买10个汽水糖,然后和子夜平分。天光的爸爸和妈妈都很喜欢我和子夜,如果天光在家,他们会让我和子夜进屋玩一会。天光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如果在夏天,打开窗户就能闻到外面的槐花香。这间小屋也藏了我们三个许多孩童时代不可告诉家长的秘密,我们在里面做着各种各样的诡秘计划,笑得最大声的总是子夜。有一次,子夜说晚上偷听到他的爸爸和妈妈说话,他们说将来要带子夜去上海安装义肢。上海,当时只从电视剧《上海滩》里知晓的城市,感觉离我们很远很远。但天光说将来他一定要考上上海的大学,还叮嘱我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也考到上海的大学,他说等到我们工作了,一起赚钱给子夜装义肢。从那时起,我便希望自己快些长大了。 我上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我们仨照例去后山上捉蜻蜓、抓蚂蚱。子夜的左臂比正常人还灵活,不一会儿功夫,我们就抓了一罐头瓶的蜻蜓、蚂蚱、螳螂,子夜提议把他们烤了吃,天光说蜻蜓和螳螂都是益虫不能吃,于是我们把它们都放了。回到家,我们用纸把蚂蚱包起来,一把火点着了……烧死的蚂蚱没有几只,很多都跑掉了,我们就重新抓起来一只一只的烧,渐渐地闻到了烤肉的香气,我们只挑肚子上那块最干净的肉吃,这算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的烤肉吧,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件事都在后怕,怎么没把我们仨药死呢? 我们还在太阳底下用放大镜烤觅食的蚂蚁、或者用死蚂蚱招来一群蚂蚁,然后用水把蚂蚁冲走……童年,就在我们残忍地对待蚂蚁、蚂蚱中结束了。 子夜小学毕业那一年,我考上了天光所在的重点中学,天光在备战下一年的高考。果不其然,第二年他如愿地考上了中国纺织大学(现东华大学),临走时他还不忘我们三个的约定:“毛毛,你加油,明年你一定要考来上海,我在上海等你。子夜,马上你就上中学了,不能再贪玩了,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等我和毛毛工作了,一定攒钱帮你装上义肢。”车站告别的场面成了我们三个最后一次相聚。天光是举家搬走的,原来他爸爸本来就是上海人,或许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本来就属于上海,才能说出那么信誓旦旦的话。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我们终究失去了联系。 子夜上中学后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开心了,一方面学习比较吃紧,另一方面我猜一定有坏小孩嘲笑他的残疾。高三那年我住校了,和子夜的见面也越来越少,仅有的几次见面,他都对我沉默不语。他的妹妹告诉我,子夜在学校打过几次架,我无法想象那么乐观那么开朗那么听话的小孩,如果不是愤怒到极限,他怎么会在明知道自己打不赢的情况下还要去对抗,我想那是子夜在用自己仅有的一只手来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住校时我给子夜写过几封信,大多是安慰、鼓励、共勉的话,但都没有收到回信。 转眼,槐花又开了。 很遗憾,我没有考到上海,而是去了天津。大学毕业那一年,新立街终于动迁了,随之而来的是旧街道的消失、老邻居们的失联、老槐树的被砍伐、后山的被开发……新立街,这条陪伴我度过童年的老街,记忆里还是黄昏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晚饭后左邻右里坐在槐树下漫话家常,虽不繁华但却一片温馨的和谐景象。如今它早已告别了繁星密布的子夜,迎来了属于自己崭新的天光。